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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高加村。离着秋英的生日尚还有好几天,那老庞头便已忙不迭的跟庞婶提醒起来,该买些什么办些什么,需早做准备,别弄到最后一天又急急忙忙,忘这忘那的。庞婶笑说既然你这么惦记要不这回你去。老庞头则又不吱声了,仍自窝在墙边吧嗒吧嗒抽他的烟斗。
开什么玩笑,老泰山有老泰山的身份,哪里有轻易登门的道理?
结果自然还是庞婶去,至于礼物,则在水打铺采买了一些山里的干货,蘑菇笋干之类,都是女儿爱吃的,又准备了一只自家养的大白鹅,一袋米。
这日在跟老庞头交代完诸般家务琐事之后,庞婶便上了车,往县城女儿家去。
其实严格说来,明天才是秋英正儿八经的生日,庞婶之所以今日便即出发,只因为女儿几天前打了通电话过来。电话里秋英说让爸妈都去县城住上几天,也不必非得等到生日那天,早几天去更好。秋英的意思当然是好的,只是家中大事虽然没有,养的鸡鸭牲畜却总得留个人看着,而且庞婶觉着太早了过去也不合适,没的给亲家笑话,这才不多不少,提前了一天过来。
汽车颠簸着总算来到了县城总站,庞婶下了车,一手一个袋子跟着人群踉踉跄跄的出来,若不是女儿说了会过来接,让她一个人,还委实有些费劲。
车站门口的秋英在看到母亲之后,上去接过了她肩上的背包,又要拎装米和装鹅的袋子,只是并不如她想象的那般轻松,尤其那米袋,也不知装了多少斤,使了两次劲,竟然提不起来。
庞婶笑道:“你们读书人哪有什么力气,帮我拎着这个包就行了,两个袋子不用你管。”
秋英苦笑道:“叫您别拿东西别拿东西,结果又带这么多,大老远的,累人不累?”
庞婶笑道:“那头有你爸在,这头你又来接了,累什么?”
母女俩边说边往松坡苑走,秋英见那白鹅从剪口里伸出个长脖子来“昂昂”的叫,笑道:“这鹅儿好不容易养这么大了,留在家里生蛋吃不好么?这么捉了过来,倒是可惜了。”
庞婶笑道:“吃的比生的多,可惜什么了?”一时又问起女婿来,却原来这天周五,何应辉尚在医院忙着上班呢。
两人回了松坡苑放下东西,秋英见母亲两只手掌红红胀胀,有些心疼,不免说道:“妈,如今买米也方便,又不像往年东西少,还得计划着用商品粮票去兑,这一袋子米重的我都提不起来,您说您费这个劲干嘛?”
庞婶努嘴道:“就知道买,买不用钱?何况老祖宗说了,米寿延年,有米便是有福,能保佑你平平安安,活到八十八呢。”
秋英开玩笑道:“就只到八十八么?”见母亲有些不高兴了又赶忙扶她往沙发上坐了,陪笑道:“好好好,承您吉言,不止八十八,还要活到一百零八,活成个老寿星,成不?”
庞婶这才又笑了。
秋英炒了几个小菜,吃饭的时候对庞婶说道:“今儿下午应辉他爸妈会过来,我们一家子先在家里吃上一顿,明晚再去饭店吃。本想叫安安也过来的,不过他这会儿正忙着考试,便让明天直接去饭店那边好了,正好也可以带上民国一起。”
庞婶说道:“自己在家做个席热热闹闹的多好,何必去饭店里花那个冤枉钱。”又问:“也叫了民国那娃子了?”
秋英道:“是呢,这孩子怪腼腆的,先前让安安去叫了好几次来家里吃饭,都不愿来,这回我亲自去喊,才答应来的。”庞婶只道:“要得,要得。”
吃完中饭后秋英习惯性都要午睡,一面也让庞婶去房里睡一会儿,休息个把钟头,之后再去逛菜市场,买些荤素回来准备今晚的晚饭。
庞婶只让她去睡,自己则在沙发上眯了一会儿,也不太困,一时又见那白鹅犹在阳台上的袋子里有气无力的嘶叫,心想怎么倒把它给忘了,这么困了半天,虽是牲禽,想必也闷的慌了。便想着放它出来,又见也没个好地方,便绑了脚掌先关在了洗手间内,好歹比在袋子里自在些。
秋英在卧室睡了四十来分钟,出来见庞婶在厨房里面擦擦洗洗,一刻也不闲着,遂笑道:“妈,怎么也不歇一下,赶了半天路,您不困么?”
庞婶笑道:“倒不困,无非就是在车上闲坐几个钟头罢了,又不干活。”
秋英一笑,寻了个篮子,便与庞婶往东面的农贸市场来。
这家位于朝阳路上的菜市场规模颇是不小,内设有百来个经营摊位,常见的蔬菜、水果、肉蛋及水产品等应有尽有,品类齐全,从早六点至晚八点,人群熙攘,吆喝叫卖之声不绝,十分热闹。
庞婶提着篮子边走边看,一面问,一面在心里面比对,接连看了十数家之后,方对秋英笑道:“丫头,虽说是在城里,这菜市场的菜倒也还行,不算太贵,我四处看了看,那小白菜和芹菜竟比咱水打铺上的还要便宜毛把呢。”
秋英挽着庞婶的手,笑道:“是么,只是这些都是大棚里的菜,批发来的,又哪里能跟家里的相比?”
两人拣着新鲜的时蔬买了几样,觉着够了,又转到贩卖肉蛋水产的摊铺那边,买了些五花肉,一只鸡,一条鱼。鸡和鱼都是现杀的,让店家处理好了,回家略作清洗加工便能下锅,倒算省便。
母女俩兜兜转转半天,才总算把菜都买齐全了,回到家中。这会儿秋英给庞婶系着围裙,一面笑道:“妈,您做的菜好吃,接下来的大餐可还得辛苦您做主厨呢,我可只能帮忙打打下手啦。”
庞婶笑道:“用不着说好听的来哄我,我看你懒,倒是真的。”嘴上这么说,却仍高高兴兴的起锅热油,与女儿挤在厨房中忙活起来。也不知过了多久,一时听到外头门铃声起,秋英看钟已是五点过了,便知道是老公下了班回来,赶忙出去开门。
那何应辉何医生进屋之后,倒客客气气的跟丈母娘打了招呼,又随便问了几句,方往洗手间去。只是谁知才开了条门缝,却只见一只大白鹅叫着从里边挤了出来,把个何应辉吓了一跳。
那白鹅一入客厅便张开了翅膀四处扑腾,原本极为干净的地板墙面,瞬间脏了一片。
何应辉瞅了瞅洗手间内大鹅屙的屎尿,又瞅了瞅客厅里的脚掌印子,不免皱起眉来,对秋英埋怨道:“这疯鹅,怎么不现杀了,活的弄回家来,你看看,搞成了什么样子?”只以为也是菜市场里买的。
秋英跟在后面兜了几圈,好不容易将那白鹅捉住了,才笑道:“现杀什么,又不是买的,这是妈从家里带过来的。”
这边庞婶也从厨房闻声出来了,看了眼有些狼狈的女儿,对女婿解释道:“这鹅气力倒是不小,先前关在厕所里,脚上绑着绳子,没想到竟被它挣脱了。”
何应辉只道:“妈,下回您还是别带了,一定要带时,也跟菜市场里的一样,杀好了再带过来。”
秋英一听,脸色顿时有些难看起来,责备道:“说什么话呢何应辉,妈大老远的给咱带吃的来,都没嫌麻烦,你倒好,屁大点事闹的跟受了什么大委屈一样。”
何应辉便不接话了,只是进了洗手间哗哗放起水来,一桶又一桶的清洗。
庞婶仍旧回厨房炒菜,只是那心里,却早已满不是滋味了。
何应辉的父母从城东的老房子赶到松坡苑的时候已是六点了,这时庞婶已经把菜都烧好了,正和秋英忙着在客厅摆放碗筷。见俩亲家还提了礼物过来,庞婶赶忙迎上去要接,那何妈却只把礼物塞到了秋英手里,对庞婶笑道:“亲家母,哪有让您接的道理呢,知道的还只说您勤快,要是不知道的看见了,还以为我倒成了来走亲戚的了。”
这何妈虽说已有五十来岁年纪,比庞婶还要大上几岁,但与何爸的枯瘦相反,她一袭旗袍白皙富态,珠圆玉润之间倒还颇留有几分风韵。
只说庞婶听了这话,心里咯噔一下,也只能陪着笑一起入了座。
这何妈看见一桌的好菜,接连夸赞了几回庞婶的手艺,那何爸见亲家老庞头没来,却微微有些失望起来,因对庞婶说道:“亲家母,我以为这回秋英生日,怎么着也能和亲家好好喝上一回,为此还特意留了好酒等着,一直舍不得喝,”说着把带的一瓶五粮液拎上桌来,接着又笑道:“没想到等了这么久,到头来还是扑了空,我说亲家母,是不是女儿女婿招待不周,亲家才一直不肯来呢?”
庞婶笑道:“亲家哪里话,不是不肯来,实在家里有事,得有个人看着,他来了我就不能来,我来了他就不能来,这样好了,等下回应辉生日,我不来,就让他来。”
何妈见状笑道:“莫要听这个酒疯子的,一天到晚脑子里就装着那点酒,还能想点别的?依我说,亲家母,下回你们二老都来,好好在女婿家住上一阵子,享享清福。秋英总说亲家母做的菜好吃,索性就安心多住几日,在这多做些好吃的给她补补,调理调理,您说这也两年多了,也该有消息了。”
何应辉听母亲说到这,略带埋怨的提醒了一声。何妈回道:“怎么了,又没外人,难道这还说不得了?”
何应辉道:“妈,您老提这个有什么用,有了自然就有了,又不是我们不想。”
何妈听到儿子一副不耐烦的语气,便转头向庞婶求助,道:“亲家母,您看看,倒像我们做父母的要故意为难他们一样,这结婚两年多了没一点消息,哪个父母不着急呢?今天趁着亲家母也在,一家子人,正好把这个事情好好说一说。”
何爸皱眉道:“这给秋英做生日呢,说这个干嘛?”
何妈瞪眼道:“不说这个说哪个,如今还有哪个事情比得上这个?亲家母,您说个公道话,我说的对不对?”
关于秋英怀孕这事,其实庞婶心里又何尝不着急,因回道:“亲家母说得对,是这个理。”
何妈叹道:“到底是咱们做妈的知道担心子女,不瞒亲家母说,为了这事,现在我这心里没一天安稳的,前阵子好不容易劝着我们应辉去做了体检,谢天谢地,指标倒都是正常的,只是到了秋英这边,却总跟我说工作忙,没时间,忙归忙,体检该做还是要做的。不查出症结到底在哪里,我们一大家子人围着也是干着急,又有什么用呢?所以亲家母也好歹劝劝…”
听到这里,庞婶心里才透亮起来,说了这么多,原来这亲家母为的是让自己劝女儿去做体检呢。而且听她言外之意,是认定问题出在了秋英身上了。
庞婶一时语塞,正要说些什么时,沉默了许久的秋英却接起了话头,对婆婆说道:“不是说过放了寒假就去么,怎么又说,搞得像我不愿意去一样,还叫我妈来劝,何必呢?她老人家好不容易过来一趟,原想着让享享清福的,这下倒好,给您这么一说,怕是烦也烦不过来了。”与平常的温文知礼不同,秋英说这话的语气少见的冷淡,看的出来是真有些生气了。
何妈听了这话,说道:“你这孩子,这话我不跟你妈说跟谁说呢,倒怪起我来了?”
庞婶见气氛有些不对,也慌忙打起了圆场:“别多心,亲家母,我们秋英不是那意思。”
那边何应辉和何爸也跟着劝,好不容易才总算消停下来。到了晚上何爸何妈都回去了,庞婶和秋英又忙着收拾一阵,才准备睡觉。只是秋英上了床,翻来覆去许久也没个睡意,于是对老公说声:“我去跟我妈睡。”便穿了双拖鞋出来敲门。
可巧庞婶也没睡着,又见女儿钻进被窝便像个小孩子一样,一股脑的搂住了自己的脖子,不禁笑了起来:“哟哟哟,这么个大姑娘,不跟老公撒娇,倒跟你妈撒起娇来了。”
本以为会听到几句调皮的回答,不想秋英只是把脸靠在妈妈的手臂上,闷声不响。
庞婶感觉到了女儿的不开心,于是轻声问起:“怎么啦,丫头,被婆婆说了几句,受委屈啦?”
秋英道:“不是。”
庞婶又问:“那是为了怀孕的事情?”
黑暗中的秋英将母亲抱的再紧了些,在沉默了一小会儿之后,才用微带着哭腔的语气道:“妈,我,我有些怕。”
庞婶当然知道女儿在害怕什么。作为一个女人,无才甚至无德似乎都能得到原谅,惟有无子,却是罪孽深重的。世道向来如此。
庞婶轻抚着女儿紧绷的手背,柔声安慰道:“你这傻丫头,看还没看呢,一个人在这里瞎担心什么?”
秋英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止不住的害怕,妈,您说要是真的是我身体出了问题,那该怎么办?”
庞婶看着天花板一时无语,想了一会儿,才柔声说道:“万一真有问题,咱们该看看,该治治,有妈在呢,不怕,哈。”
是啊,该看看,该治治,除了这,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秋英终于把抱着母亲的手松开了些,叹出一口气来,继而又笑道:“您看我,跟婆婆说话时倒是好听,不想让她来烦您,可到了我自己,却比她还要麻烦一百倍一千倍。”
庞婶笑了笑,这会儿翻过身来抱着了女儿,说道:“傻丫头,在妈面前,说什么麻烦不麻烦呢。好了,别多想了,早点睡觉吧。”说完打了个哈欠,在黑夜中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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