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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半个月,龙岩村的入户测量工作完成,又两个月后,补偿协议签订任务提前达标,拆迁户基本已陆陆续续搬离城中村。这天傍晚,开发商荣上置业在金宵大酒店设宴席,邀请了许多媒体和业内同行到场交流。
叶词跟着九叔康建国一同赴宴。
康建国做工程,为了分上这杯羹,拉来十个股东入伙,吃下部分项目,叶词也想入股,但是没钱。
“荣上集团这位小杨总可真有意思,每个环节都那么高调,又不是开盘,还搞个酒会。”
“人家刚从国外回来,年轻气盛,背靠荣上财大气粗,一回来就进军津市房地产,不得拿出点儿做派。”
“这几年津市的地产企业像雨后春笋冒出来,竞争越来越激烈,他凭什么抢占市场?就凭名人效应,会打广告,会做营销?”
“你别说,小杨总那模样和形象,做门面确实有说服力,比他爸强多了。”
叶词听着席间老男人们聊天,无聊地抿了口茶。
“叔,主桌怎么有年轻人?”她问。
康建国推推眼镜:“你说小杨总?”
“不是,旁边那个。”
“那是事务所的建筑师。”
旁边的李总开腔:“我听说那间事务所风头正劲,在国外参加竞赛拿了不少奖,现在回国,创始人和小杨总好像是校友来着。”
叶词单手托腮,心想原来梁彦平没有进地产公司和设计院,而是自己创立了事务所。
行,有出息,不像她混了几年还是一事无成。
“九叔,施工队马上要进城中村拆除了吧?”叶词说:“您看有什么活儿派给我,我和五筒随时可以拉一支小工程队,专业度您可以放心,我们接过不少小项目……”
康建国还没表态,桌上认识她的黄总先打断:“小叶啊,你那皮包公司就是个草台班子,还能接到活儿呢?”
叶词撇嘴一笑:“黄总,怎么瞧不起人呐?我们不是皮包公司,有办公室,有营业执照。”说着转向康建国,神色认真:“相信我,绝对拿得出手。”
康建国点点头,抬手拍了拍她的胳膊以示安抚:“好,好,先吃饭。”
“九叔……”
“小叶,听我一句劝,建筑工程不是女孩子干的,你说你跑到工地晒得乌漆嘛黑,以后怎么嫁人?”
叶词屏息滞住。
康建国语重心长:“到我公司做个文职多轻松,你堂姑也放心,啊。”
叶词眼尾跳了跳,表情有点挂不住了。这段时间她给康建国鞍前马后,跑腿应酬,不就为了分一点点蛋糕么?那么大个工程层层分包下来,每个环节都有利润,这些人稍微打发点儿,她和伍洲同够吃一年半载了。
“康总,来,我们敬你。”
“不行不行,脂肪肝,吃着药呢。”
“啊对,小叶是能喝的,走一个。”
叶词心里再不爽也不会在这里发作,依旧给九叔面子,替他挡酒。
几杯下肚,喉咙热辣辣地疼,她起身去洗手间。
金宵大酒店是本市的老牌酒楼,中式装潢,基本走的帝王富贵那一路,洗手间走廊开着几扇雕花木窗,叶词靠在窗前吹风醒酒。
越想越气。
她给伍洲同打电话,顿时忍不住发泄出来:“我说五筒,你那阑尾懂不懂事,偏偏这个时候发炎,又让我一个人跟那群王八蛋喝酒,你倒轻松,躺在医院看电视!”
“我哪儿轻松了,伤口疼得要命。”
叶词头昏脑涨,抬手按压眉心。
伍洲同问:“怎么样,工程拿到了吗?”
“拿个屁,九叔真是铁公鸡,一毛不拔。”
“你赶紧回家吧,别耗在那儿了,我们自己接小项目也能活得下去。”
叶词冷笑:“只要活得下去就行,那我还费劲结交九叔干嘛?他老婆就是我爸那边一个远房亲戚,我爸都死十几年了,为了走她的关系,我天天跟丫鬟似的,陪着打麻将、逛街、做美容,还要给她做眼线,谨防九叔在外面包二奶,我他妈又当孙子又当卧底,图什么呀?”
伍洲同语气虚弱:“你别着急,等我出院了就去找项目。”
叶词头痛得厉害:“我看还是等着喝西北风吧!”
她挂了手机,揉揉太阳穴,晚风轻拂,玻璃窗上反射暖黄灯光,恍眼望去,一个熟悉的身影映照显现。那人从饭局脱身,出来抽烟透气,背靠枣红色的墙壁,墙纸暗纹梅花三弄,深郁悠远。
他抬起眼眸,朝玻璃窗看来。
叶词胃里难受,没有与他正面对视,捂住嘴扭头冲进洗手间。
吐完倒舒服点儿,漱口洗脸,双手掬水,狠狠泼面,然后盯着镜中狼狈的自己。
真没用,连个工程都拿不下。
就这么放弃了吗?
叶词扯起嘴角摇摇头,犹豫片刻,暗暗做出决定。
走出洗手间,廊边已不见梁彦平的身影。回到宴厅,叶词找服务员倒了一小杯红酒,接着问:“有雪碧吗?”
“啊?”
“可乐也行。”
服务员瞧她已有醉态,心下了然,偷偷开了罐雪碧掺进红酒里,鱼目混珠。
“谢谢啊。”叶词笑起来,混迹社会遇到这种心照不宣的体贴,颇为感动。
女服务员也冲她笑了笑。
叶词走到九叔旁边,特意交代一句:“叔,我看见熟人了,过去打个招呼。”
康建国纳罕这丫头能有什么熟人,转眼却见她端着酒杯走向主桌。
不是什么角色都能向主桌敬酒的,叶词知道规矩,但还是去了。
“梁彦平!”她做出惊喜的模样,仿佛刚刚才发现他的存在:“你什么时候回国的?”
梁彦平仰头看着来人,随后站起身以示礼节:“叶词。”
她笑魇如花:“好久不见了,真巧,在这儿见到你。”
“是啊。”
两人碰了碰杯子,叶词没有继续寒暄,目光转向他旁边的甲方:“这位是小杨总吧?快给我引见一下呀。”
梁彦平个头高,眉骨立体,垂眼看她,神色压在眸底,冷冷清清的样子。
杨少钧知道梁彦平不怎么喜欢国内的酒桌文化,忽然见他站起身跟人家碰杯,好奇地瞥过来,不料瞧见一个水灵灵的姑娘,圆脸圆眼睛,外貌天真但神情世故,仓促间似乎在哪儿见过。
“彦平,你朋友?”杨少钧扭过身,胳膊搭着椅背,打量端详。
叶词等着他介绍。
梁彦平说:“叶小姐,我以前的邻居。”
听到这话,叶词拧眉好笑地瞥了他一眼,像是讥讽他闷骚:“什么呀,明明是前女友,你还避嫌呢?”
杨少钧乐起来:“我说瞧着眼熟,叶小姐有留学背景吗?”
叶词奇怪地眨眨睫毛:“没有,我很早就开始工作了,小杨总怎么这么问?”
杨少钧瞥了瞥梁彦平,清咳一声,摆摆手:“面善。”
梁彦平单手插兜,没有介入他们的交谈。
“叶小姐做哪一行?”
“我跟我叔叔做拆迁工程。”
杨少钧点点头,端起酒杯意思了一下:“幸会。”
叶词俏皮地屈膝跟他碰杯,碰完站直:“以后仰仗小杨总的项目了,荣上地产在津市做强做大,我们这些在大树底下的小花小草也能茁壮成长,为津市的发展出一份力。”
杨少钧乐得眉目舒展,心想这姑娘真会来事儿。
叶词将酒饮尽。
康建国那桌老男人鸦雀无声,见她竟然和杨少钧聊得热火朝天,还交换了名片,倒是一副熟络的样子。
叶词踉踉跄跄回来,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康建国问:“小叶,怎么回事?你没乱说话吧?”
“没有,我才认出来,那位建筑师是我以前的邻居。”
康建国琢磨:“你们很熟吗?”
“还行。”也就曾经滚在一张床上那种熟:“他对我挺好的,给我引见小杨总,约定私下再聚。”
康建国将信将疑:“哪儿的邻居,龙岩村?”
“不是,喜塔镇,我妈改嫁,带我嫁过去的。”
康建国恍然大悟:“对,你妈后来改嫁了。没想到还有这层关系。”
可不是么,人情社会,处处都要靠关系。
叶词点了根烟,没再言语。
晚宴结束,一行人陆续走出酒楼,皓月当空,深秋凉风如醉。
叶词径直走向梁彦平:“你开车了么,送我一程呗。”
梁彦平见她摇摇晃晃,已然有些站立不稳,头发丝拂过秀气的鼻梁和绯红的脸颊,嘴巴红得跟樱桃似的。
“你住哪里?”
“四方街,不远的。”
叶词似乎怕他拒绝,直接扯住他的西服一角,往街边带:“走吧走吧。”
梁彦平脸色淡淡,低头掏出车钥匙。
叶词刻意扭头喊:“九叔,我先走了,你路上注意安全!”
康建国见她和梁彦平举止熟络,当真关系不错。
“哟,丰田佳美。”叶词眼睛发亮:“你的车呀?”
梁彦平这人有个毛病,从小到大都脸臭,不擅长人情往来那些客套话,冷淡疏离,因此刚和他接触时容易被得罪,印象不太好。然而这几年跟各式各样的甲方打交道,再怎么尖锐的棱角也磨得圆润不少。他自认待人接物还算得体,场面话说过,假笑堆过,也没想象中那么难以忍受。
但这会儿不知怎么搞的,那股别扭的劲又上来了。
他一直不喜欢叶词市侩的模样。
那年两人吵大架,就因为听见她跟某个厂商通话,左一个“您”,右一个“哥”,亲亲热热,是没有丝毫心理负担的长袖善舞。
梁彦平醋意大发,冷声质问:“你是交际花吗?那么喜欢撒娇卖笑,怎么不直接去给人当二奶?”
嘴真毒啊。叶词上去揍他,右手扬起,被一把扣住,左手再扬起,又被扣住。
她长得矮,天生条件差,打架没有优势,梁彦平摆明了没把她的花拳绣腿放在眼里,她气得用脑门狠撞他胸膛。
两人闹别扭,起初都在认真发怒,后来打到床上去,捏啊掐啊都变了味。当时年纪小,像刚出笼的山东馒头,白生生热腾腾,稍微一碰就烫手。什么矛盾,床上滚一遭,烟消云散,和好如初。
不似现在长大了,心思深,顾虑多,一点点隔阂就变成天堑沟壑,难以消弭。
梁彦平不明白自己以前为什么会喜欢上叶词这样投机钻营的女人,几年过去她的交际能力愈发厉害了,眼睛里仿佛只剩下利欲,梁彦平心生抵触,没有丝毫在前女友面前显摆的欲望,反倒十分排斥。
“不是我的车。”他随口泼冷水:“借的,撑排场。”
叶词也不知真假,在她印象里梁彦平从来不是虚荣的人,穷的时候没硬撑过,现在有钱了还用得着撑吗?
无所谓,她轻描淡写地笑笑。
梁彦平脸色微敛,这一晚上被人当成工具,前脚拉关系,后脚虚张声势,而且做得理直气壮,他不吭声就想看看她会恶劣到哪种程度,羞耻心什么时候会觉醒。
可事实证明她压根儿没有自觉。
“你坐后边吧。”他忽然开口。
“嗯?”叶词不解,按基本常识,坐后面是把人家当司机,很不礼貌。
梁彦平清清淡淡地:“我女朋友不喜欢异性坐我的副驾。”
叶词愣怔,伸向门把的手顿住,尴尬僵持片刻,悻悻地收回,咧嘴笑说:“行,我坐哪儿都行,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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