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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累。韩盈终于摸到的胎儿双脚,可阶段性的成功,没有让她感到任何高兴。
身后妇人的话,实在是太重了,
她只觉着双臂沉的要死,肩上仿佛担了千斤重压,压的自己喘不过气来。
明明是冬天,韩盈的额头却因为紧张而出现成片的汗水,它们凝聚成珠,顺着脸一滴滴滚落。
脸上开始带着莫名的刺痒,韩盈下意识的想像主任手术时那样喊人擦汗,话道嘴边,却还是咽了回去。
自己调/教半年的人,居然还能问出这种话,真是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
韩盈咬牙。
她能说什么?
说子宫构造?说横位难产的原因?说盆骨对生产的影响?说为什么会产后大出血?
她说的清楚吗?
就算说清楚了,这些人能理解吗?
现代孕妇家属基本上都是初中以上学历,就这还掰扯不清楚,这群文盲能理解什么?
更何况——
韩盈脸上带着微不可查的疲惫。
这是她自己给自己挖的坑。
从一开始,她打的就是神女赐福的名头。
这和沃河觋师有什么区别?
她自己搞封建迷信起家,怎么可能驱散身边人的迷信思想。
问题是不这样,自己又能怎么办呢?
现代西医依靠工业化兴起,在此之前,西医和屠夫没什么两样,外科医生治疗方法不叫救人,而是杀人。
没有药物、没有医疗器械,低下的治疗能力让韩盈行为趋向于保守,她只敢去救一些患有小病的病症和将死之人,前者看不出本事,后者也可以说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神异有没有?
当然有,只是这样对比起来,一个意外和神女相伴、学会了一点辨识草药女童。与能够和河伯交流、能让人‘起死回生’,能预测河水上涨下落的沃河觋师来说,明显是后者更厉害些。
韩盈千防万防,还是没想到和巫觋的冲突会在这种时候爆发。
她过往由迷信手段带来的顺利,在此刻全变成苦果,而韩盈不得不反复咀嚼,并承担着由它带来的危机。
过往半年里,她是存下了些武器,能自保离开,可如果是在韩羽出事的情况下,自己就算安全离开回到东河村外邑,那些人又会怎么看自己呢?
自己还能维持神异的名头吗?
面前的韩羽还在因为疼痛挣扎,而她的模样,像极了此刻的自己。
古代个人没有在野外生存的能力,户籍和保甲制度将她固定在了东河村外邑,她无法离开,一旦失去神异——
韩盈脑海中不由自主的浮现了刚穿越时,那牛棚一样的草屋,带着石头的豆饭和冬季只能靠单衣御寒的农人……
她打了个冷颤。
屋外。
郑桑没有反驳里正,而是对着韩羽的婆婆问道:
“徐三,韩虎今天送粟米才知道她姐姐坐草,可我怎么就今天上午看在我们外邑闲逛?你不在这里守着羽,往我们那边跑干什么?”
这是郑桑甩的黑锅,徐三怎么可能认,当即扯着嗓子尖叫:
“我哪里往你们那边去了!”
“你没在外面闲逛,那这里火盆被褥怎么都没有?现在可是寒冬!孩子出来就得冻个好歹!我那侄女还是新妇,什么都不懂,我看模样昨天晚上就发动了,这么久了,为什么韩媪、钟媪都没有请来?!”
郑桑的话同样占理,大冬天的,怎么能让孕妇一个人在草棚里生产?对方还是没生育过的新妇!几个跟着里正过来的汉子,顿时看徐三眼神就变了,就连里正也眯起来眼看她,表情极为不悦。
被这些视线看着,徐三连忙辩解:
“不是我没干,是家里实在是什么都没有了,曲渭服役把家里搬空了一半,我再不去田里挖鼠窝,再过几天家里就要饿死了!”
话说的太夸张了些,不过徐三的确是肉眼可见的穷,知道她家情况的人,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穷到极致,饭都快吃不上的时候,顾不上孕妇算的了什么呢。
徐三无论如何都不会承认,自己没照顾好新妇,她看着众人缓和的神色,一拍大腿,继续哭喊起来:
“之前我把该怎么坐草都和羽讲了,我还特地求的神牌挂在门后驱除邪祟,晨时我来时羽好好的,可精神了,都是郑桑你这个疯子!不是你冲撞了神牌,带进去邪祟,羽怎么会一点儿气都没有?你让我进去看看啊!”
她把一个重视新妇的婆婆演的惟妙惟肖。
两方分邑,头领有血仇,村民们却还没有闹到见面打生打死的地步,是亲戚,又是几十年的左邻右舍,都熟悉,看这模样,态度开始松动起来。
“这件事说不定就是个误会。”
“就是,不过总得让婆母照顾新妇吧?”
“是这个理儿。”
里正看着在门口不肯让开的郑桑,似乎是看出来什么,道:
“既然这件事既然是误会,那郑什,就让徐三去照顾羽吧,她到底是生过的妇人,你家那女能懂的什么?别再照顾出事儿来。”
让徐三进去?
郑桑脸色微变。
开什么玩笑!
自己女儿的‘手术’从来经不起半点打扰,一旦出错,就是要命的结果,尤其是现在屋内的模样,任谁看起来都是折磨产妇的酷刑,徐三只要进去,那事态她根本就控制不住!
郑桑维持面上还是平静的模样,脑海中疯狂想着解决办法,该死,韩仲这个老狐狸一定是看出了什么!麻烦了,她们来的人太少了,真起了冲突,她根本拦不住……
郑桑还没有想出答话,徐三就立刻接上了里正的话茬,唱念做打,势必要把所有的黑锅推到郑桑身上。
“声音呢?韩羽你说话啊!韩羽?韩羽!”
徐三大喊了几声,间韩羽久久没有回复,气焰瞬时高了起来,对着郑桑吼道:
“郑桑,我家新妇不会已经走了吧?是不是你?你冲撞了神牌,带进去邪祟,害死了我家新妇和我孙子!”
“怎么会。”
里正发白的胡须在寒风中飘摆,说的话是那么的缓和。
“韩羽可是她侄女,哪有姑母会去害自己亲侄女的事情呢?”
两人一唱一和,逐渐把郑桑逼到了死地。
冷汗顺着郑桑的鬓角滑落。
站在门前,郑桑忍不住从心底发问。
婴,你还要多久?
我可能,快要拦不住他们了……
而草棚内的韩盈,把草棚外所有的冲突都听的一清二楚。
不只是她,连带着两个帮忙的妇人,也肉眼可见的恐惧起来,就连抱着韩羽的力气,也不由自主的变小,让韩羽挣扎起来。
“抱紧!”
韩盈的声音越发平静,她的声量不大,眼神却像刀子般扫过面前的楚枝。
“羽姐活不下来,咱们三个都不会好到哪里去的。”
这不算是威胁,但面前的楚枝不由得一抖,死死的抱住韩羽,不让她再有半点挣扎。
草棚外的母亲明显撑不了多久,自己的手术时间越发的紧张,压力大到极致,出乎意料的,韩盈反而更加平静了。
之前,她的手一直在抖,现在,却像极了稳重的主任。
她右手向下牵引,左手在腹壁协助,慢慢的将胎头向上推转为臀位。
肚皮上的鼓点,慢慢的变化着,转了个圈。
汗水仍在滴落。
草棚外的争吵也在进一步升级。
里正将亲妈的行为定性为杀人,徐三立刻抓住这点,疯狂的叫嚣着要进去照顾新妇。
是啊,若是正常情况,怎么能不让婆母照顾正在坐草的新妇呢?
一道道质疑凝聚在郑桑身上,言论也开始变得不善起来。
“羽是到现在还没声。”
“不对劲儿啊。”
“人不会真没了吧?”
“我就说嘛,这神符就是不能冲撞。”
“郑桑这心也太毒了……”
韩虎出来辩解:
“我姐姐没事,她活的好好的,是月女在救她!”
可韩虎的声音,没有丝毫用处,反而引发了新一轮的争议。
“一个小童怎么能比得上沃河觋师,肯定是引进去邪祟,出事了!”
“就是。”
屋外的吵嚷没有影响屋内。
韩盈盯着面前的肚皮,屋外的声音渐渐虚化,她不能出去,这里才是她的战场,也是改变整个局势的关键。
她的职业生涯。
母亲的安危。
韩羽的母子的性命,
都在她手上。
一瞬间,韩盈好像什么都听不到了。
她注意力全在面前的孕妇身上。
转到臀位了!
接下来是胎儿臀位牵引!
“楚枝!你们两个把她架起来站着!”
两个妇人连忙将韩羽半架起来,韩盈半跪着,手举起来,握持住胎儿的双足,对着韩羽喊道:
“羽姐!用力,孩子就快生出来了!”
没有麻醉,韩羽咬着麻布,攥紧茅草,手握的发白,大颗大颗的眼泪落下,在韩盈的声音中,再次用力。
她想活下去。
腹部开始起伏,韩盈顺势牵着胎儿双足出来。
她小心的保持胎儿足趾向下,足跟向上,使臀转向前方。
接下来是躯干。
双指放在胎儿骶骨两侧,其余四指放在髋部前方,一面牵引,一面旋转胎体,让双肩进入盆骨横径。
胎儿继续往外出着,韩盈轻轻下拉些许脐带,以免胎儿循环受阻。
两个抬着韩羽的妇人开始面露惊喜。
胎儿已经出来一半了!
她们开始给韩羽打气。
“韩羽!再使点劲儿,孩子就快出来了!”
“用力啊!孩子已经出来一半了!”
痛苦的折磨终于有了结束的迹象,韩羽眼神几分光亮,她咬着麻布,继续使劲。
韩盈继续牵出着胎儿的肩和上肢。
草棚外的冲突也达到了极限。
这些人已经相信了郑桑引进去邪祟,害死了韩羽,情绪越发激动。
徐三嚎啕大哭,挑动着所有人的情绪:
“这世间怎会有这样的姑母啊!”
现在门前的郑桑不发一言。
到现在,她终于想明白了一切。
和韩盈不同,郑桑一直记得韩羽,三个半月前,她不仅送过粮食,也看过韩羽过的怎么样,当时,一切都很正常。
这世间哪有不在意新妇的婆母?之前自己认识的徐三可不会这样,她前那个儿媳照顾的是人人称道,但——
如果徐三发现韩羽的肚子不正常,有很大可能难产呢?
都是生育过的妇人,胎相非常不正常的话,肯定能看出来。
一个可以确定的,快要死掉孕妇,费什么心思照顾,备什么被褥?
几百钱呢,沾上污秽晦气以后怎么用!
以前的徐三还不会这么吝啬。
可今年,她丈夫死了,儿子也去服役,少了两个劳力不说,家里还因为丈夫的去世延误春耕,今年的收成差的不行,熬过冬天都难。
稀少的粮食会逼出来人所有的恶意。
克扣快死的韩羽的口粮,哪怕只有两个多月,也能省出不少粮食,好让她们一家熬过春荒。
更何况,韩羽没有母亲,做这件事几乎没有被发现的任何风险,再加上草棚坐产的习俗,也给了她行动的机会。
如果自己不来的话,她应该会瞒的很好……
可自己一来,很多东西就都瞒不住了,徐三必须把难产的原因,都推到自己头上!
郑桑咬牙。
真是好算计!
她猛然想起来自己进去时瞄了一眼的‘神牌’,眼里冒出了火。
自己明白的太晚了!
看着面前的这些人,郑桑脸色越发的难看。
韩羽刚刚被叫过来的临村舅舅王黍拿着槊,槊尖对准郑桑,眼睛里全都是血丝。他低吼着:
“郑什,你让开,让她舅母进去看看!”
郑桑站在门前,跟过来的韩虎和外邑的那些人组成人墙,拦着他们。
“不行!”
王黍将槊尖对准郑桑的脖颈:
“你再不让开,我就捅上去了!”
郑桑像一棵树,笔直的站在门口。
“我女没有允许之前,所有人都不能进!”
槊尖猛的往前一冲,在郑桑脖颈三寸前停下,看对方仍然是纹丝不动,王黍气的手抖,猛的把槊往地下一丢,扯住郑桑往外拉。
退后几步旁观的里正有些遗憾。
怎么刚刚没一槊捅死郑桑呢。
跟过来的外邑汉子看王黍动手,连忙上前推搡王黍,内邑的人也不甘示弱,双方堵在门口推了起来。
推搡很快变成了打斗。
有人开始受伤。
正当事态进一步升级之前,一声微弱的婴儿啼哭,伴随着妇人惨烈的叫声,突然从草棚里传来。
打斗的众人手一停。
只听得婴儿的啼哭声越来越大。
听起来中气十足,极为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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