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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立国已二百五十余年,如今的勋贵早已没了先祖的血性和悍勇。所有的军功贵族都跟明帝国一样,在相对安定的环境下日渐沉沦。朱国弼每年夏天都会搬到城外庄园里避暑。到九月底暑气退去才重新搬公爵府。更何况今年这么个情况,朱国弼更乐意在别墅里躲清净。与普通人脑子里的穷奢极欲、欺男霸女的贵族子弟形象不同,像朱国弼这种顶级世家子弟,待人接物方面往往显得彬彬有礼。在不伤害自己利益的情况下,他们往往不介意收买一下人心。后世很多人嘲笑孟尝君养了三千门客,却多数是鸡鸣狗盗之徒。但正是这些鸡鸣狗盗之徒骗开了城门,救了他一命。当初在秦淮河帮薛克解围,表面上是因为薛克顶撞钱谦益让他觉得解气。实际上更多的是出于与孟尝君类似的处世之道。
但随着与薛克的更多接触,他却发现了薛克的与众不同。不是薛克有多高的智慧、多深的城府,而是他对人的态度他琢磨不透。薛克好像是在高空俯视这个世界,骨子里带着极强的优越感。但又能落到地面平视所有的人,从国公到乞丐好像没什么区别。这个难以琢磨的人让朱国弼始终保持着好奇。
朱国弼叹了口气,看着桌上薛克刚刚派人送来的《关于盐业销售的商业计划书》,又拿起来在手里拍了拍,问旁边的客卿秦向缪:“他管这通篇大白话的东西叫书?”
“哈哈~”看起来年近六十的干瘦老头笑道:“确实毫无文字的美感,但里面所说的事情却是层次分明、条理清晰。”
看朱国弼点点头,他又接着说道:“这东西却有一厉害之处。不知公爷看出来没有?”
朱国弼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会,摇了摇头。
“公爷,这东西行文浅白、又加了各种符号断句,随便一个粗通文字的人都能看懂,这就是他厉害的地方。只是这里面有一处学生却是想不通。”
“呵呵,先生爷也有想不通的地方?”
“他既然要贩盐到泸州,却没说清楚如何对付如今占着那边商路的私盐贩子。”
朱国弼突然笑了起来:“哈哈~先生,薛克是什么?过几日他就是官。虽说现在民不举官不究,但私盐贩子终究是匪啊。”
老头一愣,也跟着笑起来:“老夫竟忘了还有这一茬。”
作为南京城顶级的勋贵之一,朱国弼自然看得懂这里面的内容。无非就是想利用朝廷盐业上的漏洞赚点钱而已。
这在朱国弼看来并不算什么大事。甚至对薛克在利益分配上的安排颇为欣赏,有自己这样的顶级勋贵背书、加上王之心这样的特务头子,再加上南京兵部这样的军方背景,薛克要是还能被上面的人抓住小辫子,那他们这些人也不用混了。
夜晚,王太监轻轻敲了敲王之心的书房门,得到准许后推门而入。
“那小子找你去做什么?”王之心坐在书案上,边写着什么边漫不经心地问道。
“他找儿子,主要是想问问贩盐的事。”
“贩盐?”
“是的,他想从南直隶往泸州贩运。”
王之心放下笔,笑了笑:“这小子倒是聪明,说说他打算怎么做?”
“他的意思是,本钱他自己掏,分咱们府里、保国公府、南京兵部各一成干股。”
王之心呵呵一笑,叹了口气:“你告诉他再加五千两盐税,杂家就准了。不是杂家贪心,只是如今朝廷还指着每年几十万两的盐茶税填补亏空呢。前两日京里头来信说,明年的盐茶税得再加五成,咱们明年的差事比今年还难办呢。”
王太监点头:“干爹公忠体国,这大伙都知道,薛克也说了会案律纳税。”
“你这么替他说话,收了多少银子?”王之心笑看着王太监。
王太监当即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干爹明察秋毫,儿子确实是收了几两酒钱。待会就交到公账上。”
王之心也不生气,说道:“没出息!杂家还能要你那点银子?都是出来给皇爷办事的,只要事办好了,吃点喝点也是你们该得的,起来吧。”
看着王太监爬了起来,王之心顿了顿才说:“另外你跟薛克说,杂家也不让他吃亏。每年五千两盐税他应下来,杂家连带着播州的生意也给他。”
明朝初期的开中法利用民间商队向北方运输后勤物资,再用物资从边军手里换取盐引,从而获得盐业的经营资格。这一法令既让边军后勤得到有效保障的,又节省了朝廷大量后勤损耗。可以说给明朝廷初期数次北伐蒙古提供了极大的便利。但像很多王朝末世一样,开中法到明朝中后期也开始失效了。大量盐商用官盐的名义贩卖私盐,而官商勾结、行政能力底下,又使得明王朝失去了解决问题的能力,最终导致明朝廷盐税收入从朱元璋时每年四百万两骤减到现在每年不足二十万两。
这几年朱由校让魏忠贤派人收上来的几十万两盐茶税,与其说是税,不如说是各地盐商、茶商交的保护费。而薛克看中的正是这点,明末几大商帮各有各的发财门路,晋商靠向蒙古人走私铁器、粮食、茶叶,徽商靠贩卖私盐、走私茶叶,浙商靠海外贸易。薛克的地盘在川南,向蒙古走私、海外贸易都没他的份,向盐、茶下手是他唯一的选择。
对于自己现在的做法,有时候薛克也会自我检讨:“或许后世某本武侠小说里会这样写:明朝末年,阉党当权、霍乱朝纲,时任四川泸州千户官薛克者,置国家于不顾,勾结阉党、贩卖私盐、走私茶叶、引起天下公愤……哎~遗臭万年哦!”
天启六年六月二十一,京师邸报与皇帝的罪己诏同时送达南京。
同时抵达的还有一份卫所千户官人事任命。当然,这除了南京兵部有限的几个官员,没有人会在意的。但前面的事几乎把整个江南的官场、民间震得七荤八素。
闭门读书的钱谦益拍案而起,也不知道是愤怒还是兴奋:“亲小人远贤臣,此乃上苍示警!陛下宠信阉党,有此祸端乃咎由自取。”
在旁伺候的钱夫人被吓了一跳,这话被有心人听到了,岂不是要背一个诽谤皇帝的罪名?于是赶忙说道:“老爷一心为国,怎奈朝廷奸佞当道,蒙蔽圣上。老爷该当如何?”
“如何?”钱谦益畅然一笑,又觉不妥,忙收敛道:“此朝廷危急存亡之秋,为夫自当上书陛下,痛陈厉害、以正朝纲。”
说完又沉吟了一会,对旁边的侍女说道:“去去去,让钱忠去请~~算了,把他喊过来,我亲自交待他。”
钱谦益激动地在房内来回踱步,双手微微颤抖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已在构思奏章的腹稿。
钱夫人见状,在旁柔声说道:“老爷拳拳之心,天下谁人不知?但邸报上还说,皇太子刚刚薨逝,此时上表直谏,有不妥。”
钱谦益停下脚步若有所思,不一会,钱忠跑过来。钱夫人见状带着侍女退了出去。
“你拿着我的名帖,去心隐、怀德、辩之家里一趟,请他们明早过府一叙”钱谦益顿了顿,又补充道:“淮山公也一并请过来。”钱忠点头出去,自去各家相邀。
南京城,下午的阳光照在魏国公府青石板地面上反射着刺眼的光。滚烫滚烫的风吹过松柏的枝桠,院子里夏蝉阵阵嘶鸣。三十多岁的魏国公徐弘基在后院花厅内烦躁地来回踱步。
“刘正~”徐弘基对着外面喊了一声。
“公爷,小的在这呢~”原本躲在花厅门外的一名小厮赶忙在门口处现身。
“去去去,找几个人,把树上的知了全打了~”
“好的,小的马上去~”
“二爷呢?”
刘正正准备去找人打知了呢,听闻徐弘基问他,有赶忙转身躬身道:“午饭后就出去了,估摸着去哪家同窗研学去了~”
“研学?”徐弘基哼了一声,不再言语。烦躁地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自上午接到朝廷邸报后,徐弘基胸口就一直堵得慌,好像有一股莫名的火气在升腾。
过了一会,院子里的知了嘶鸣声渐渐少了,徐弘基才稍觉心情舒缓了一点,坐下来再次翻开了邸报~
六月底的下午,魏国公府一片静悄悄,府里的人都知道公爷今天心情不好,做事都轻手轻脚地。
一名身着大红绣花绸布襦裙的少妇轻轻推开花厅大门,旁边跟着一名身穿湖绿色比甲的少女,少女月末十四五岁,头上插着白玉簪花,右手拿着一把宫扇,左手挽着少妇的臂弯。两人身后跟着的是一名手提食盒的十二三岁小丫鬟。
徐弘基抬头看了一眼,说道:“你们怎么来了?”
“夫君中午没吃饭,妾身和岚儿熬了银耳莲子羹送过来。”少妇微笑着拉着少女的手走进来。转身示意小丫鬟把食盒放在花厅内的小园桌上。
徐弘基无奈地起身走到桌前坐下。少女走过去,用个青瓷描金碗将羹汤盛出来,放上汤匙递给仍有些发呆的徐弘基,说道:“大哥,今日怎么忧心忡忡的?”
徐弘基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只是示意她们坐下。而后端着碗一口一口慢慢吃着。良久才放下碗。说道:“京师出大事了~王恭厂火药库炸了,死了上万人,连皇太子都薨了~”
两个女人目瞪口呆,少妇问道:“那陛下~”
“陛下安好~”
少妇松了口气:“那就好,如今陛下年轻,想来也无妨~”
“如今这事已经不是皇帝子嗣的问题了,文臣拿这事做法,逼着皇帝下了罪己诏。若说事情到此为止尚算好的。怕就怕文臣继续发难,引起朝堂动荡。”
少女看着自己的兄长:“如今天下太平,料想不至于~”
“哼~太平?”徐弘基看着自己这个自小养在深闺的妹妹,叹了口气,无奈地解释道:“你每日所见不过是南京城这一亩三分地。山西、陕西、河南连年大灾,辽东女真作乱,前几个月女真进犯辽东,差点把锦州城给攻破了……”
少女瞪着乌溜溜的眼睛,感觉难以置信。虽说她日常也听说过一些不好的消息,比如哪里出现了水灾、旱灾之类的。但在她的心里,天道无常,闹了灾荒朝廷赈济就是了,不算什么大事。她偶尔出门到城外庄园,或者去寺庙烧香,看到的都是一片祥和繁荣的景象。在她的世界里,苦难仅仅是书上平平无奇的词汇。
少妇轻轻拍了拍少女的手说道:“岚儿,你自小养在深闺,外头的事见得少。不过咱们女人啊,终究还是以相夫教子为重,外头的事也无需知道太多。”
少女红着脸点点头,默然不语。
“别说是你,就算是你二哥~这混小子。都成家立业了,还整日不着调。正经事没干过,不正经的事没落下过。”徐弘基心情实在是糟糕,并未注意到妹妹的神情,越说心中火气越大。
少妇笑着拍拍他的手臂:“二叔这不是还年轻嘛,你年轻的时候~不也~”
徐弘基老脸一红,闷闷地哼了一声。
跟着嫂嫂从花厅里出来,独自一人回到闺房内,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
徐岚问坐在窗台上摆弄盆栽的小丫头:“欢儿~外面真的有那么乱吗?”从未去过外面世界的她很迷茫。
小丫头眨着明亮的大眼睛,挠挠头:“奴婢四岁就进府里跟着小姐,外面的事奴婢也不知道呀~”
徐岚嗯了一声,继续看着窗外的花园,以及花园上方那四角的、蓝蓝的天空~
六月三十日,侯恂、史可法等十六位东林党江南官员联名上书,弹劾魏忠贤十七条大罪,请天启皇帝扫除奸佞,以正朝纲~
七月初三,工部监察使卢友光等数人联名弹劾侯恂,侵占归德府境内良田三千九百四十三亩~
七月初十五,赋闲在家的钱谦益联合同样赋闲的许正辉等四人,弹劾南京镇守太监王之心,鱼肉乡里、残害害百姓。
或许是体谅皇帝痛失爱子,钱谦益终究没有第一个上书,也没有直接弹劾魏忠贤,而是对南京的阉党头子王之心下手;同一日工部尚书崔呈秀弹劾兵部尚书阎鸣泰贪污渎职,任用私人;礼部尚书林明志弹劾……
整个七月,大明朝廷从京师到广东、从苏松到四川,两派官员赤膊上阵,吵得天翻地覆。到后来两党之间的互相攻讦,已经跟京师大爆炸没关系了。而同一时间里,山西蝗灾、福建风灾却无人理会。
直到七月底,实在受不了的朱由校下旨将兵部尚书阎鸣泰、工部尚书崔呈秀等十几名官员撤职,并严厉斥责候恂、史可法等数十名上书的官员,这场闹剧才告一段落,至于钱谦益的奏章则留中不发,没人搭理他,这让钱夫子很受伤。
而相对的,整个大明朝的军功贵族们,却在这场风波中集体保持了沉默。整个南京城的勋贵不是在养病,就是在读书,个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这场风波对大明朝有什么影响还不知道,对薛克的影响却是实实在在的。他的任命早已到了南京兵部,但各路大佬都都在打口水仗,谁会管一个卫所千户官任命的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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