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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维宅院。

    二人赶在了宵禁之前回到了府中,只是王缙想要再回他的府邸,时间已经不够了,正好兄弟二人可以抵足而眠。

    王维也少见地喝了些许酒,他平日并不爱饮酒,只是今日看到自己相依为命的弟弟中了进士还能被分到上县担任一县之长,前途肉眼可见的比自己要强许多,心中欣喜,才小酌怡情,喝了几杯酒。

    “夏卿到了临水县后,一定要好好治理地方,如今为兄在吏部也有了好前途,你我兄弟二人,一内一外相互扶持”

    夏卿是王缙及冠时王维为他取的字。

    对王缙来说,王维不仅是兄长,更像是父亲。长兄如父,他们的父亲又早亡,王维作为长兄,一直承担着最重的担子,抚养弟妹,还要以身作则教养他们。

    王缙心中对王维是有愧疚的,兄长若不是需要俸禄养育他们弟妹几个,也不会以状元之身担任一个毫无前途的太乐丞,以至于蹉跎这么多年。

    在王缙注意到的时候,他这位曾写下“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的长兄,已经没有了当年的少年意气,只剩下半官半隐的平淡。

    如今王缙聆听着长兄的叮嘱,只觉眼眶发热。

    兄长在吏部担任员外郎,平日事务缠身,还要应对人情世故,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寿安公主也必定会给兄长安排许多事物占满他的沐休可兄长心中只记着他,丝毫不顾自己劳累。

    只要一想到兄长在焦头烂额之际,还要惦记着远在河南道的自己,王缙心里便觉得暖洋洋的。

    王缙忍不住拉住了王维的衣袖,就如同年幼时一样:“阿兄也要保重身体,如今寿安公主手下人手不足,便需要我等多多分担事务,只是前途固然重要,可身体更加重要,阿兄武功不如我…”

    “无碍,我的事务并不算多。”王维温声道,“有二十九娘为我撑腰,朝堂上的人情世故也不像前些年那般难做。”

    王维揉了揉自家弟弟的头:“我在吏部,也就是这月要给新科进士铨选官职略忙碌一些,平日大多时间,我只需坐在吏部衙门喝茶。”

    “喝茶?”王缙的音调都变了,他直接从床上翻身坐起来,直瞪瞪看着王维,“兄长只需在吏部衙门喝茶?”

    王维十分自然点头,理所应当道:“我如今只负责一部分下品官员调动,官员又不是日日都需要调动职位,平日事务不多,我又不爱应酬,闲暇无事,只能读书喝茶打发时间。”

    “寿安公主难道没有安排阿兄去做其他事情吗?”王缙只觉得他心都要碎了。

    不是这凭什么啊?怎么只有他一个人这么忙?

    王维笑笑:“倒也有。”

    王缙吸吸鼻子,这才觉得心里勉强平衡了一点。

    果然阿兄不可能那么清闲。

    “隔三差五,二十九娘便要拉着我一同或踏青或赏乐,恰好我略通音律,闲暇时便会与她一同弹琴吹箫。偶尔,也会一起品评我新作的诗文。”王维温声道。

    不过这显然没有被王维划分进“应酬”中,而是被王维放在了与好友小聚的范畴内。

    简而言之,属于娱乐而非工作。

    王缙缓缓捂住了自己的胸口,自家阿兄的面容在他眼前与那个整天钓鱼种花的孟浩然面孔重叠在了一起。

    凭什么啊?王缙在内心疯狂大喊,孟浩然也就罢了,王缙还能在心里告诉自己那家伙能力不够只能在那坐着当吉祥物。

    他阿兄可是状元,文采更是胜他百倍,还是年少出名的少年天才,多好的拉壮丁人选啊,寿安公主怎么能容忍得了他阿兄这么清闲呢?

    王缙左思右想,愣是想不出为什么他和阿兄都是同一个爹娘生的,长相都有七分相似,为何阿兄却可以悠闲度日自己却要忙得脚不沾地。

    王缙飞快思考着李长安对王维孟浩然还有李白三人如此宽容,却对自己这般冷酷无情的原因。

    莫不是因为他们诗写得好?王缙似乎察觉出了真相,他开口询问王维:“阿兄可曾为寿安公主写过诗?”

    王维轻笑:“既是好友,如何能不赠诗呢?”

    王缙面无表情,把自己摔回了床上,翻身,蒙被,一气呵成。

    三月的长安城,真是冷得让人寒心啊。

    只是王缙没想到第二日李长安便将他找了过去。

    书房中只有他们两个人,王缙有些局促地站在李长安面前。

    桌案上摆着几本书籍,其中一本王缙曾在自家的藏书中看到过,是他不知道哪一代祖先留下来的书,那一位他的曾曾曾祖父曾担任过水利官员,将他的毕生经验都留给了后人。

    只可惜往后数代里他们这一脉都没有再出过掌管水利工程的官员。

    王缙心中忍不住产生疑惑,寿安公主为何还要看这些书?据他所知,漳县那边的排水渠和堤坝都已经修缮完了啊。

    不过王缙相当识趣,他只用了几息就将这个疑惑压在了心里。

    他只负责完成李长安交给他的任务,过多的好奇心并不能带来什么好处。李长安让王缙坐下,又让婢女沏茶,做出了一副促膝长谈的架势。

    “你知道为何你与旁人要做的事情不同吗?”李长安直接开门见山。

    王缙正色道:“臣虽不知为何却知公主如此安排臣其中必有深意。”

    交给他的事情他做好,不该问的东西他不要问。

    尽管王缙才初入仕途,却已经无师自通了这个道理。

    最后能爬上宰相之位的人,没有一个蠢货。

    李长安笑了笑,问他:“你也跟在我身边有几年了,在漳县也算历练过。我问你,你觉得租庸调如何?”

    王缙沉思片刻,整理了一下脑中的思绪,方才缓缓道:“人多地少,租庸调税赋沉重,百姓多不能负担,有许多百姓为逃避租庸调宁愿做流民也不愿在官府登记户籍。”

    他说得已经很保留了,实际上在王缙看来,租庸调早晚得崩溃。

    王缙是真真切切跟漳县百姓打了一年多交道,百姓对租庸调的怨言王缙看在眼里听在耳中。百姓不愿意交纳租庸调,他们没有分到田地,连自己都养不活,却要缴纳沉重的税赋,有许多人为了逃避税赋,甚至直接抛弃田地隐姓埋名逃到他乡。

    租庸调实际上就是一个交易。朝廷给百姓分地,百姓向朝廷缴纳税赋,单拎出来看十分合情合理。可问题是现在朝廷没有地可以分,百姓却依然要缴纳沉重税赋,自己都要饿死了还得缴纳税赋,百姓自然不会乐意。

    他们现在没有本事反抗朝廷,可他们反抗不了还跑不了吗,流民的数量已经占据了天下人口的三分之一,可以预见的是往后数年只会越来越多。流民多了,百姓就少了,百姓就需要缴纳更多的税赋,怨气就会更大只是这话王缙现在不敢说出来罢了。

    天底下的聪明人数不胜数,一个制度的崩溃也不会是忽然崩溃,聪明人难道看不出这个制度已经不合适了吗?只是他们都选择缄默不言罢了。

    “府兵制与募兵制的优劣你可知晓?”李长安又抛出一个问题。

    王缙并没有领过兵,对于军事方面还是有所欠缺。

    他绞尽脑汁,只能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如今朝廷已经废除了府兵制,改用募兵制,想来募兵制应当更好。”

    “募兵制的确更合适,招募亡命之徒作为将士,省下了养府兵的成本。”李长安讥笑,“只是招募来的游兵散将到底有几分本事就不好说了。"

    府兵制的坏处是朝廷养兵费用高,毕竟一个府兵从二十岁入伍到退伍中间几十年都要由朝廷出钱养着,还要给他分地给他的家庭减税,日日操练,单吃饭就得花一大笔钱。

    募兵制就便宜多了,需要士兵了就花钱招一批人当兵,打完仗就解散也不用再多花钱养着,打仗死了也就死了,拿人钱财替人卖命,也不需要做抚恤工作,可以说十分省钱了。

    只是有优势就会有劣势。募兵制最大的缺点就是招来的这些人根本都没有经过系统的军事训练,打仗的时候招一批,打仗完了就解散,中间都没有训练的时间,哪来的战斗力可言。

    而且十分显著的一个缺点就是募兵招来的人根本就没有信念可言,他们的目标就是钱,不管钱是怎么来的,更没有什么保家卫国的信念。

    @与其称他们是将士倒不如称他们为亡命之徒。

    李长安按按眉心,感慨道:“大唐的问题如此之多啊。”

    王缙心有戚戚然地点头。@“所以。”李长安话锋一转,笑盈盈看着王缙,“王县令将做之事才越重要。”

    “大唐需要改革,可改革的效果如何呢?”

    王缙乖乖跳入了李长安的坑,道:“若是大唐各个县都能如漳县一般就好了。"

    “是啊。”李长安笑眯眯道,“可这些改革的策略是否有用,改革是否能顺利推行只有漳县一个例子不足以服众。”

    王缙就是李长安精挑细选选出来的这只小白鼠。

    李长安自己虽然已经在漳县试验过一遍了,可毕竟她是变异唐朝人,更多的是依靠她超越时代的思想,这套策略用在大唐会不会水土不服,李长安还没有把握。

    最好的办法当然是选用上好的小白鼠再重新试验几遍了。

    王缙就是一只优质小白鼠。

    土生土长的大唐人,跟着她在漳县学了一年,实践经验有一点,但不多。人聪明,但是没有聪明到李泌那样可以依靠个人谋略强行拔高治理上限的地步。

    总而言之,具有普遍性。

    只要王缙能以一个新的县为试点,用这一套新政在五年内将这个县治理到有漳县三分之一的繁华,那就能证明这套新政是可以在大唐推行的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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