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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关,岚城城北外。城头上,韩佑心如刀割。
是役,南军勇武,追敌百里,入深山,斩获一万七千余级。
这是军报,捷,捷,捷,大捷,军报到了京中,到了朝廷,多少人会弹冠相庆。
可这军报之下,字里行间之后,是南关的血,南关的泪,南关的忠魂与亲族天人永隔。
黄沙百战尸骨寒,三尺之下,浅坟安忠魂。
骁骑营,善骑战,骁勇无二,战死,四百七十六人。
武营,副将熊富,妻,怀胎六月,判君安,君,战于八方,死于乱箭。
弓马营,建大功,斩敌贼鹰部贼酋首级,斩鹰部敌军千余人,战死,五百五十一人。
戈营,入深山,荡不臣,夺旗十二面,战死九百七十六人。
弓营,一百七十一人…
步勇营,两千一百一九人…
四千二百九十二人,四千二百九十二名大周南边军,只带回了三千八百四十一具尸首。
三千八百四十一具尸首,葬于城北怀忠山。
追敌,五日四夜。
斩将,二十一人。
夺旗,三十九面。
杀敌,一万七千余级。
这大捷,足以令京中令朝廷欢欣鼓舞。
可远在京中的朝廷,谁人又知这所谓的大捷,是南军四千二百九十二名的军伍用命换来的。
这战死沙场的四千二百九十二名的军伍藏于怀忠山后,又有多少家庭支离破碎度日艰难。
一年,甚至两年,两年内,南关番蛮异族再难成气候。
这些,都是南军用命换来的!
这就是军人,要面子的军人,只说斩获了多少,却从不说牺牲了多少,战死了多少,奉献了多少。
滚滚的浓烟的冲天而起,那是军伍们残缺不堪的甲胄被燃烧的模样。
那些甲胄,已是无法再穿戴了。
那些甲胄,将会伴随着这些忠烈之士前往另一方世界,继续守护着大周子民。
怀忠山就在北侧,埋葬着数不清的军伍尸骨。
这里,也是南关最后一道防线。
南关的军民们坚信,当南关彻底失守时,这些埋葬于怀忠山的忠烈们将会再一次为人们竖起一道防线阻挡敌贼,生是南军,死是南军,生死不忘护家国。
出关追敌的命令,是任苍麟下达的。
可韩佑无法去恨任苍麟。
老帅,要的是南关安稳。
不将敌贼打的元气大伤,不将敌贼追进深山中,用不了多久,这些野人将会再次进犯。
每个军伍都知道,每个军伍都不后悔,每个战死的英魂,亦不后悔,这就是军伍的命。
“长缨挂枪飞烈马,万里黄沙刃敌寇,迈步沙场犹无惧,月满高歌庆饮胜,戎南,壮哉。”
老帅任苍麟按住城关墙头,低声呢喃着,一遍又一遍。
肩膀上裹着药布的唐清枫无声饮泣。
为袍泽泣,也为一位叫做唐丈的年轻校尉泣。
任苍麟拍了拍唐青枫的肩膀,轻声道:“莫要怪兄弟们,他们尽力了,他们已是尽力陪伴着我们走到了这里,他们,累了。”
韩佑张着嘴,想要说些什么,送别忠魂,可他又不知可以说些什么。
京中的浪漫,是目睹一颗颗古树在炎日下生根发芽,品一口香茗,再看它白雪皑皑之中凋零败落,吟一首诗词,以为见了天地,见了人间,见了日月星辰。
南关的浪漫,是军伍们趴在尸山中,轻嗅着血腥味,染红甲胄,喊一声杀敌,拖着残躯扑向敌贼,再合一次双目,永眠三尺之下,只为国朝安宁,无怨无悔。
韩佑终究还是没有开口,因他不知该说什么。
这一刻,他多么希望自己是一个作曲家,用最恢宏悲壮的管弦大调,为这些忠魂们献上最不舍的赞歌,名为忠勇。
无数百姓走出了城关,走向了怀忠山,数以百计,数以千计,送牺牲的南军们最后一程。
各大营主将带着校尉、旗官们,站在城下,只是望着。
韩佑越来越愤怒,越来越愤怒。
南军如此悍勇,忠诚于百姓,忠诚于国朝,忠诚于信仰,为什么,会有人刁难他们?
就连目不识丁的百姓们都知道,战火来临时,军伍们会用他们的身躯挡在前面,哪怕烈焰焚身,依旧不会退让百步。
可那些饱读诗书的世家们,那些这个世道中最聪明的那些人,那些掌握着无数人生死大权的官员们,他们为什么总要去刁难军伍?
粮草不及时、军器老旧、军饷断发、满心戒备,难道这些人就不知道谁是挡在他们面前出生入死吗?
浓烟散了,一把黄土,结束了一段故事,不为人知的故事。
百姓沉默着走向了四面八方,任苍麟叹息了一声,散尽身旁亲随,独自一人走向城楼,如同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形单影只步行向怀忠山。
老帅,有话要与“他们”说,应是道歉,应是解释,应是泪洒墓碑。
韩佑也走下了城头,身后跟着王海、陆百川、段千峰、风白、周统五人。
战火彻底熄灭,大战过后,岚城依旧是那副破败的模样,辅兵拉着板车来来往往,六大营会如往常那般只留二营,其他四营要回到城外驻扎,将有城墙可以遮风挡雨的岚城,还给百姓。
战时,军伍们会从城外来到城内,登上关墙,因为这里是最危险的地方,叫百姓出城。
无战时,他们会离开岚城,因为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叫百姓回城。
城内有帅府,韩佑接下来的日子将会居住在这里,这也是任苍麟要求的。
老帅鲜少回到帅府,除了必须处理军务时,其他时间都在城关或是各大营的军帐中。
众人的心情都很沉重,之前因为抓周天凤,或多或少受了伤,最后倒是抓到这家伙了,回城时南军已经开始追杀敌贼,跑出了二十多里地。
韩佑没有逞能出关,除了陪伴受伤的小伙伴外,其余时间都在城墙上。
越来越多的军伍回城了,韩佑站在高处望着,鲜少在这些明明大胜而归的军伍们脸上看到喜色。
他很困惑,直到今天日升时才知道战死了那么多人!
悲伤的韩佑更加困惑了,这与他想象的不同,完全不同。
段千峰智计百出,敌军自乱。
周骁孤军深入点燃敌军粮草,断敌军补给。
南军骁勇善战,斗志昂扬。
天时、人和,都占了,为何还会战死这么多人,为何要战死这么多人?
除了战死的人,还有许多许多受伤的军伍,现在还没有统计出来数字,谁都知道,这个数字要比战死的数字更高。
帅府不在岚城中心位置,靠近南侧关墙不足两里。
和京兆府或是各州府衙署格局相似,只是更加破败、老旧。
韩佑没有马上进入帅府,而是转过身,耐心的等待着。
越来越多的杂兵赶了过来,站成两排。
这些曾经因为科考作弊而痛哭流涕悔不当初征兆到仪刀营成为辅兵的倒霉催们,脸上再无当初的青涩,每个人似乎都在压抑着什么,思考着什么,想要宣泄着什么。
“我们…”
韩佑声音沙哑,沉默了半晌,强颜欢笑道:“我们可以做些什么,对吗。”
所有人单膝跪地,动作整齐划一。
“将军示下!”
所有杂兵都满怀愧疚,他们需要做点什么,只有做些什么才不负一身甲胄,哪怕他们只是一群杂兵。
那些天上的忠魂,似乎已将他们的精神与信仰,灌注到了烈日下每一具身穿甲胄的炙热躯体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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