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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玉:“别害怕,他死得不能再死了。我所说的食盐一事,确实与他脱不了干系,你与他同住那段时间,可对他的行踪产生过怀疑?”祝思嘉细细回想了一下,晏行确实有很长一段时间,整日都不见人影。
她不是没套过晏行的话,结果尽不了了之。
碎玉又问:“他在河西砸了这么多钱财在你身上,却未取你从宫中带出的一分一毫,你可曾对他那些钱的来路也生过怀疑?”
祝思嘉:“这个确实困惑我多时,莫非……莫非就是他偷盗朝廷的盐,转手售卖?”
碎玉:“你猜对了一半,我暗中跟踪观察他好些时日,发现他确实与此事密切相关。自从几年前,朱大人把细盐提炼的秘方教给陛下,陛下又四处下发至各地盐场加以改进,朝廷每年光是凭靠细盐,就能赚得盆满钵满。”
“大秦的细盐,在北凉、西域诸国乃至更远的地方都受到贵族追捧,这种一本万利之物,所经路途,都有无数双眼睛虎视眈眈。好在陛下极其重视细盐贸易,西行商路便有官兵专门押运,且专走些人迹罕至的奇路,以保各国订单能顺利完成。”
“晏行就是与沿路沙匪相勾结,泄露押运兵行进路线,待沙匪劫走细盐、转手兜售后,将所得钱财与他平分。这群沙匪平生杀人无数,河西一过,就是千里无人之境的茫茫大漠,令人闻风丧胆的死亡之海,砂砾之下,冤魂残骨无数,多几个官兵又能如何?”
此事是去年晏修亲征后开始发酵起来的,今年的状况愈演愈烈,在此之前,何人胆敢对朝廷的盐动一分歪念?
怪不得晏行这么有钱,西京那边他根本不敢出头露面,自然更无财路可言,只能从这些恶心的勾当里谋取钱财。
祝思嘉想到了更可怖的真相:“河西作为西行商路的必经之地,又远离朝堂,必兴盗匪猖獗、四处掠夺的风气。可依你之言,既然朝廷的盐要取秘径西行,那为何晏行会知晓路径?难道他在朝廷还有接应?”
押运兵的线路乃是朝廷机密,晏行总不能是靠猜测,去指点那些沙漠马匪的。
一次两次是偶然,三次以上,则朝中必有他的内应。
本以为他一死,劫盐之事就能逐渐消停,但从河西到益州这两个月,祝思嘉亲眼目睹,朝廷对细盐的把控,变得愈发严苛。
“又有可能。”祝思嘉神色严肃,“在所有人恨不得把大秦翻过来,寻找他的那段时间,他就躲在这个内应的家中,默默注视着西京发生的一切。”
碎玉赞许道:“朝廷自然是有内鬼的,陛下也知道出了内鬼,这才下令让各地严加提防,逐一排查。晏行身死河西后,细盐得以再度顺利远售诸国,可这回的盐里却被人投了毒,吃死了不少的贵族。”
“现在这些蛮夷之国,对大秦的怨念只增不减,拒绝与大秦的一切通商往来,纷纷关闭商道,禁止秦人通行。只有小部分国家肯回购,只是商道情势不容乐观,只怕接下来,陛下要以强硬的手段打开商道了。”
祝思嘉心惊肉跳:“这个内鬼,是要逼朝廷断掉这条财路,不对,是整条西行的贸易之路,他想看到血流成河!”
晏行和他背后的同伙这么做,所谋为何?
难道冥冥之中,真的有无形的力量想方设法,要大秦耗尽国力才罢休?
碎玉看着她,不由双眸放亮,半是试探她道:“目前,朝廷还不知晏行先前在河西所行之事。若你我放出些消息,牵扯到他身上,相信不久之后,朝廷自然能按迹循踪抓出内鬼。”
“只是——若真要这么做,我们二人的行踪,假以时日也会暴露,我们费尽心思才得到的这一切,都会不见的。”
或许她会被晏修抓回牢笼之中,而他会以欺君之罪,被处以粉身碎骨的极刑。
一边是家国大事,一边又是自己向往多时的自由。
为了彻底斩断前尘,祝思嘉甚至和朱雅约定,此生都不得再互相通信,以免被晏修的眼线察觉异常。
如碎玉所料,祝思嘉果然陷入纠结。
看来在她心中,始终都从未把她自己放在首选位。
她当真甘愿回到晏修身边吗?就为了还未发生的战事,就为了减少更多的牺牲?
碎玉能感觉到他的心在一点一点裂开。
祝思嘉喝了一杯又一杯水后,终于是下定了决心。
但见碎玉愁眉不展的模样,她无奈宽慰道:“阿兄,食君禄忠君事,你我二人只是平民罢了,这些问题都不是我们该去考虑的。我们只消考虑自己的前路,能独善其身,也算不枉此生了。”
“大秦上有智明天子,下有能臣无数,朝中尸位素餐者更是寥寥无几,倘若这点事都解决不好,这天下,合该易主的。”
若放在从前,她一定不敢放心,甚至真的跑回去自投罗网,只为让朝廷尽快查出内鬼。
她离开的这么决绝、绝情,可她却给晏修留下了一个绝无仅有的天才,用以感激他这几年的照顾、拥护和偏爱,那便是朱雅。
有朱雅在,大秦何愁战事输赢?
见祝思嘉能坚定自己的选择,碎玉总算眉开眼笑:
“曦娘能这么想,阿兄很开心。人之一生不过须臾一瞬,当不顾一切为己谋,曦娘,这下咱们才算真正启程去江南了。”
……
皇后孝期早过了三个月,民间恢复正常的通婚和姻亲事宜。
可宫中,尤其是天子,却迟迟没有再立皇后的意愿。
天子整日都忙于国事,今日不是处理新发水患,明日就是整顿地方官,后日便是忙于彻查商路事变,日日都有得忙,日日都只睡两三个时辰。
太极宫,已许久不曾出现过女子的身影了。
天子遣散后宫时,独留下余昭仪一人。
当初得知此事,朝臣都松了一口气,甚至纷纷恭喜余太傅一家,以为下一任皇后的人选便是余欣。
余欣不论相貌、家世亦或是才情、性情,都足够担任一国之母的职责。
奈何余太傅夫妇派人从宫中打探得到的消息,称天子与余欣平日相处起来,不像夫妻,倒更像是君臣一般,而天子也从来不会让余欣留宿,可谓是相敬如宾。
这又是闹的哪一出?
就算不立余欣为后,甚至不碰余欣,可他总该考虑一下别的女人吧!
急得团团转的不止太傅一家,就连朱雅也跟着急了起来。
坏了,这怎么和她想的不一样呢?真有这么专情深情的古代人,还是个帝王?
晏修若是普通人,谁管他生不生孩子?
可他是天子,再不生,以古代人这寿命和他的卖命程度,万一过两年他就熬不住驾崩了咋整?
到时候大秦一乱套,她就彻底成了千古罪人了。
摊上晏修和祝思嘉这两个截然不同的主子,她的良心每天都在烈火上不断被炙烤。
她想辅佐晏修、想在封建社会活出最大的价值是不假,可她同情祝思嘉、希望祝思嘉自由、幸福更是真,任何一方,她都不可能不尽全力。
炙烤之后,还是要硬着头皮想办法的。
李卧云和晏为没少暗示晏修,尤其是晏为,软硬兼施、好说歹说,最后喜提晏修的禁足大礼包。
晏为被关在府里时,得到晏修冷嘲热讽的一句“不敬先皇后者后果如下”,成功吓退一波人。
听太极宫小太监说,那日天子发了好大的火气,指着湘王的鼻子骂:
“你皇嫂尸骨未寒,你明知朕之衷心,就这么急着劝朕去找别人寒了她的心?”
得了,有晏为这种前车之鉴,更没人敢劝晏修赶紧找女人生孩子。
趁着晏为被关禁足,李卧云又带一女子找上了朱雅。
朱雅一看她的身姿相貌和声音,就知道这回一定稳了,当夜就和李卧云想法子,把美人暗暗塞进了太极宫,只待晏修采撷。
希望明日能听到些宫中添了新人的好消息。
深夜,太极宫。
宫人们的气氛都过于古怪,晏修只一眼,便能猜出可能会发生之事。
但他选择装作毫不在意,沐浴更衣完毕后,大步迈回寝殿。
宽大的龙床上果然隆起小片角落,还有美人时有时无的靡靡之音。
晏修冷着脸,坐在榻边,眼睛都没乱瞥片刻:“是你自己滚,还是朕命人把你拖下去杖毙?”
床上的声音,却令他厚厚的心墙一触即溃:“陛下,妾不敢……”
晏修甚至产生了一种失而复得的侥幸,他猛地一回头,对上锦被下一张似幽似怨、娇媚妍艳的脸,尤其是那双勾魂摄魄的眉眼——
他的蝉蝉回来了。
不,这不是他的蝉蝉。
像她,但根本不是她。
这个时候,她在钟南山,会不会已经化为一堆白骨了?
夏日炎热,美人只着一件引人遐想的肚兜,见晏修当真呆愣住,便大着胆子贴上了他:“陛下,长夜漫漫,就让妾来伺候您好不好?”
她轻动两半朱唇时,湿濡的粉色舌尖也似蛇信子般,又似粉荷才露的那一点尖尖角,呼出的气都带着香甜的气息。
夜以继日的精心栽培,她十分有自信,纵容相貌上本只有三分肖像先皇后,可现在出现在晏修面前,她能有七成像了,晏修一定不会不为所动的。
哪知她刚贴上这个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就被他如避蛇蝎般起身躲开。
她挫败,又扬起下巴,试图以眼泪再挽回一局,李大人说,天子最害怕的就是先皇后的眼泪了,她便泫然欲泣地直视天子。
却看到了她此生见过的,最悲痛含情的一双眉眼。
晏修红了眼,颤抖着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美人答曰:“启禀陛下,陛下唤妾婵婵就好,千里共婵娟的婵。”
头顶传来天子的笑。
婵婵暗叹不妙,莫非——莫非这是天子发怒的前兆!笑这世间居然有人胆大包天、东施效颦,笑她居然敢模仿他深爱的亡妻?连小名都敢!
“陛下,妾、妾身知罪!”
婵婵方才精心设计的每一个语气、每一个动作,全部被她亲自破坏,只剩下掩饰不住的惊慌了。
就在她以为晏修要治她死罪时,身上忽然被一件薄衫盖住,她欣喜抬眸,对上晏修恢复如常的平淡眼眸。
晏修替她盖好衣服,感叹道:“再像她,也终究不是她。朕知道你也是身不由己,有要务在身,朕不为难你,你走吧。”
“回去告诉李相,这种事下次若再犯,他就不必再在那个位置上待下去了。”
他对先皇后的情谊,竟坚定如此吗?
婵婵忽然哭得更厉害了,晏修转过身去,没再看她,生怕他的目光会对她不礼貌一般。
遇见像祝思嘉的人,他总是会忍不住心软的。
李卧云他们能给他训练出一个神态、语气都这么像的替身,想必没少苦心钻研,他也知道他们的苦心,可他……
他不愿违背对祝思嘉许过的誓言,他是天子,一言九鼎,不能违弃。
他自然有解决之法。
婵婵一边磕头谢恩,一边哆嗦道:“可是陛下,您若不给妾一个名分,妾回去过后,会受罚的……”
晏修:“名分?也好,明日你去相思殿找余昭仪,让她将你编入宫中女官行列,日后安分留在她身边,做个女官吧。”
说罢,他便决绝离开了寝殿。
翌日,李卧云和朱雅连同被禁足的晏为,都被晏修请来蓬莱洲上的一场宴会。
晏修直言:“诸位爱卿不必再担忧子嗣一事了,朕已有万全之策。”
李卧云笑问:“敢问陛下,可是宫中又添新人?”
直觉告诉朱雅,晏修绝不会这么草率就宠幸别的女人吧?
说不定今日这场,就是专门为他们几个人准备的鸿门宴呢。
晏修不是笑面虎,但他一旦要做一回笑面虎,她的脑袋就不保了。
怀着悲壮的心情,朱雅把头埋得低低的,一个劲夹菜,闷头吃饭。
晏为低声揶揄她:“你饿死鬼投胎啊?别吃了,皇兄有话要说。”
朱雅这才放下筷子。
晏修把玩着手里的杯盏,目眺远方:“待一切事毕,朕,会命人大力寻找长生不老药。”
“若朕寿与天齐,何须子嗣接手这浩荡大秦江山?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长生不老药?
朱雅险些没喷出一口酒,难道晏修是被哪门子方士洗脑,要吃长生不老药躲掉子嗣问题?
那玩意儿可吃不得啊!他把一整个元素周期表都吃进肚子里,只会驾崩得更快。
但这种事急不来,朱雅更不敢反驳,只能和李卧云一起不情不愿道:“恭贺陛下!陛下圣明!”
个鬼。
……
江南,山阴,转眼就快入冬。
祝思嘉和碎玉最终选定在这个地方立足,山阴虽地处繁华的江南,却与世外桃源无异。
等他们到了江南,祝思嘉的身孕已经有八个月大,再过不久就要临盆。
头一回怀孕生子,祝思嘉无比忐忑。
她能感受到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在不断夺取她的养分,不断消耗着她的身体。
她很慌,甚至频繁做噩梦,梦到自己难产而亡,碎玉抱着孩子回到西京,孩子和他一齐被晏修斩首了。
每回从噩梦里醒来,祝思嘉都要手脚发软好半日。
她终于明白生育一事乃是大事,也明白为何女子出嫁会哭得那样伤心,做一个母亲,就算最后能成功,那也是半只脚踏进鬼门关的人。
从前没有人教过她这些的,她自己更没有做过母亲,还尚未接受这一身份。
若是她当真出了意外……
祝思嘉后悔当初当真没打掉这个孩子了,小产只是疼那一时,生孩子才是真要遭罪。
碎玉知道她近日忧心忡忡,给她做足了万全的准备,不仅请来妇科圣手住进了别院中,还多找了几个经验丰富的婆子,就为照看祝思嘉这一胎。
祝思嘉就一直这么忐忑着,直到快临盆时,她反而没这么紧张了。
大不了就是一死嘛,她想。
在怀孕过了九个月时,祝思嘉的食欲变得好了起来,心情也愉悦了不少,看那模样像是听天由命。
孩子出生这日来得十分突然,比大夫推测的早了整整十天,祝思嘉被搀扶进产房时,还没意识到自己当真要生了。
好在别院里万事俱备,一切都很顺利。
碎玉站在产房门外度日如年,甚至一度想冲进去陪伴祝思嘉。
直到听到房中传来婴儿的啼哭,他才抹着泪走进去。
祝思嘉刚生完孩子,浑身虚脱,昏睡了过去。
接生婆子抱着一个粉糯的小婴孩到他面前,笑着恭喜碎玉:“您妹妹生了个小子,长得可俊俏了!母子平安!”
碎玉可不顾上孩子,他蹲到祝思嘉床边,焦急询问大夫:“我妹妹如何了?为何会昏迷不醒?”
大夫解释道:“令妹产道略窄,而令侄足足有七斤重,她没少受苦,甚至险些难产。不过有老夫在,不必担忧,她休息够了就会醒来的。”
碎玉这才彻底悬下心,给了大夫大把银票,欢欢喜喜把人送走了。
等他再回别院,祝思嘉已经醒了过来,春雨和春月拦住他:“公子,夫人她哭得正伤心呢,您别进去。”
碎玉:“为何?”
春雨悄悄说道:“夫人是嫌小公子长得太丑了。”
这大胖小子,刚出生就知道气他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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