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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珠,站起了身,穿着两只不一样的鞋子,一只是红色的布棉鞋,一只,是染满血迹的靴子。牵着九娘的手,绿珠双目清澈。
她知道,眼前的人,是天子,是九五之尊,九五之尊的身后,都是云端之上的大人。
可绿珠却挺起了胸膛,双眼之中,没有任何胆怯。
“民女,张二美,曾是风尘女子,如今,是民,是商贾,小女子交了商税,做了善事,我不欠你们的,不欠任何人的,可我依旧交了税,做了善事,不求你们,不要去鄙夷我,只求你们…求你们莫要对九娘…”
眼泪,再次在绿珠的眼里打转,冷风令她瑟瑟发抖。
转过身,绿珠望向那些跪在地上国子监学子们,突然抱起了九娘,动作是那么的粗暴,是那么的用力。
抱住九娘的绿珠,开始转身,看向每一名学子,每一名今日欺辱她的学子。
“九娘,娘就是娼妓,卖了身子换取钱粮,这就是娼妓,这就是娘,可娘,不怕,九娘,也不要怕!”
九娘的双眼满是茫然,想要跳下来,她不知道娼妓这两个字代表着什么。
绿珠再次掉下了眼泪,屈辱,不甘,迎着狂风呐喊。
“我是娼妓,我叫绿珠,可九娘,她叫九娘,她不是娼妓,她不是风尘女子,她读书写字,有错吗,有什么错!”
“我张二美,就是不愿让九娘再去做娼妓,才叫让她读书,不求吟诗作对,哪怕多认识几个字,也会有夫家高看她一眼!”
声嘶力竭的绿珠,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喊出了声,去喊,去呐喊,喊出委屈,喊出自卑,喊出所有的不甘。
“九娘丑,九娘的娘,是娼妓,是啊,那又如何,因为我是娼妓,因为娼妓的女儿丑,你们就可以肆意欺辱我们吗,你们,不如我,不如娼妓!”
绿珠突然伸手扯开了前襟,露出了稚嫩的肩膀,带有一条伤疤的肩膀。
“你们这些读书人,这些官老爷,骂我,打我,看啊,看这条伤疤,就是你们打的,我能受着,我真的能受着,你们打,不给钱财打都成,可九娘不成,九娘不能像我这么活着!”
张二美突然跪在了地上,跪在了雪中,低垂着头颅,呢喃出声。
“你们非要我张二美做娼妓,非要九娘做娼妓,非要我们世世代代都是娼妓吗,你们怎么这么狠的心,九娘,她只是想读书,认识几个字,几个字就成,为何,你们为何要这样…”
眼泪滴落在了雪中,绿珠整个人都瘫倒在那里,无助的哭着,饮泣着,肩膀上那道猩红的伤疤,是那么的刺目。
九娘也在哭,抱着张二美的肩膀,喊着娘,喊着别哭。
人群之中,突然冲出了一个孩子,一个穿着满是补丁棉袄的孩子。
禁卫们想要拦,谁知这孩子突然摔倒了,紧紧咬着嘴唇,狼狈的爬到了天子面前。
黄老四紧紧咬着牙关,紧握着双拳,身旁,是抹着眼泪的孙安。
“陛下大人。”
这个孩子,只有六七岁,脸庞,冻得通红。
远处,是一个老迈的百姓不停的呼唤着,却被禁卫跟拦在了原地,不断的磕着头,求饶着。
孩子充耳不闻,抬起头,望着天子:“陛下大人,你看…”
孩子伸出一根手指,在雪中,写下了一个字,一个大大的“人”字,歪歪扭扭。
“陛下大人,陶姐姐说,陛下大人希望我们会写字,你看,我会写了,这个字叫做人,大人的人。”
孩子又使劲咬了咬嘴唇,仿佛鼓起了莫大的勇气:“我求求你了,要是还有寒门书院,你们,你们能不能不要拆了,我多学几个字,一定多学几个字,求求你了,让我们,多学几个字吧。”
“书院…书院…”黄老四满面恨意,双目如同快要喷火一般,低下头时,脸上却出现了一种极为委屈的神情:“书院不是朕,不是本将,不是我命人拆的,你要相信我…”
黄老四蹲下身,强忍着泪水。
越来越多的孩子跑了出来,他们的爹娘,没有阻拦。
禁卫,也没有阻拦。
这便是楚擎要让天子倾听的声音,声音,终于传到了君臣的耳中。
这些孩子,跪在了天子的面前,低着头,没有先说话,而是先写了一个“人”字,歪歪扭扭的“人”字。
满地,皆是人字,这简单的一撇一捺,却不知多少朝臣已经忘记了如何书写。
“碧华姐姐说要大声念出来,我们以后,以后不念出来了,我们小声读,很小声很小声的读,再也不会吵到你们了,求求你们了,不要再拆书院了…”
“爹娘说,不读书,活着,比死了都难…”
“几个字,再教我们几个字吧,就几个字…”
“一个字,俺给你们放一年的牛,成吗…”
孩子们,不知道读书对他们意味着什么。
他们只知道昨夜,总是愁眉不展的长辈激动的一夜都未睡,给他们讲着故事,故事里,有温暖的房屋,有吃不完的白面馍馍,有可以一年四季都穿在身上的衣服,爹娘说,他们只要读了书,就会活成故事里的样子。
他们希望进入到故事之中,希望通过读书识字,活成为故事里的样子。
天还未亮,陶家庄户的叔伯们,拉着车,将他们带走了,带到西郊,去读书写字。
他们的爹娘,迎着风雪,跟在马车后面,哭着,笑着,笑着流眼泪,哭着憧憬。
可一个“人”字,刚刚学会,一群凶神恶煞的人,冲进了书院之中,说着他们听不懂的话,踹翻了一张张书案,打了教书先生,推倒了学堂,还抓了人。
他们知道,自己或许再也不会活成故事里的样子了。
可他们不甘,即便年纪幼小,他们也不甘,不是不甘那个故事,而是不甘让爹娘再弯下腰,驼着背,没有笑容,只剩下眼泪。
黄老四仿佛心里堵了什么东西似的,他想要杀人,想要杀好多好多人,杀好多好多穿着儒袍的年轻人。
“孙安!”黄老四几乎是咬牙低吼的叫出了声:“让百姓,将百姓,请来,朕,朕要听到,听到他们想要说什么!”
禁卫们放下了腰刀,退倒一旁,百姓们,终于走了过来,随即跪倒在地。
可除了风声,再也没有其他任何声响。
没有人开口,只是跪在那里,抱住孩子,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我,叫昌承佑,你们的天子,你们的君父。”黄老四矗立在雪中:“朕,要知晓,你们心中所想,口中所言,朕,请求你们,说出来。”
黄老四弯下了腰,一朝天子,九五之尊,对着百姓,弯腰施礼。
百姓们,依旧沉默,可没有人,去看一眼天子。
一眼都没有,仿佛天子、昌承佑、君父,这些字眼,对他们没有任何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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