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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尖蜜》草灯大人第一章前世
姜萝极喜欢陆观潮那一双白皙如玉的手。
明明该高奉笔墨、沾满书香的硬朗指骨,却会在每个隆冬天里悉心裹住她的膝,怜悯而心疼地落下一个不沾情愫的吻。
痒痒的,如白雪那般纯净。
他说:“三公主吃了这么多苦,奴心疼您。”
每每这时候,姜萝便会羞赧一笑,哄他:“没事,都过去了。如今有阿潮陪着我,我很开心。”
其实,嘴上说过去了,心里的委屈又怎可能被轻飘飘一句话抚平?
姜萝记得膝骨受寒的那一日。
是隆冬,天寒地冻。
绒绒的雪絮覆上重檐歇山式屋顶,掩盖住明亮的琉璃瓦,宫闱中一片苍茫。
蓬松的雪地,宫人都在官宴里忙着伺候皇亲国戚与朝臣,压根儿来不及扫雪、撒粗盐消融冰霜。
乘舆停靠宫门外,才十三四岁的少女,被风雪淹没。
她由赵嬷嬷搀扶,深一脚浅一脚,踏雪归公主府。
赵嬷嬷望着三公主姜萝,心疼地道:“您的脾气可太倔了,陛下要您认罪,咱们顺水推舟道个歉,事儿也就过去了。何必在大庭广众之下同皇上顶撞,害得陛下失了颜面,您也受了罚。”
今日是皇后诞辰,特设了千秋宴。帝后同席,还宴请了朝臣与各府官夫人赴宴。
一团和气的日子,偏生二公主姜敏要作弄姜萝这个乡野里带回来的孩子。
她故意碰倒了一杯酒,湿了新裁的金绣云霞翟鸟纹马面裙。
好好的衣裳脏了。
一声惊呼下,姜敏蓄起了眼泪。她指向姜萝:“三皇妹要是喜欢我的衣裙,和尚服局女官说一声便是,何必在官宴上给我难堪!”
姜敏哭得我见犹怜,埋首于皇后膝上,肩头耸颤。
所有目光都落于姜萝身上,有轻蔑,也有叹息。
三公主是乡野出生的孩子,宫闱里的贵气洗涤不了她的粗莽。
对于姜萝的无礼,众卿早有耳闻。
只是,她太没规矩了些,孩童的小心计也要搬上台面来丢人现眼。
面对那么多冰冷的目光,姜萝茫然抬头,眼底满是错愕。
她没有使坏,她是无辜的!
姜萝想要辩驳,却记起之前因她的错,害身边奴仆们受罚,而始作俑者姜敏则躲在大人身后,探头朝她挑衅一笑。
这一次,她不想连累旁人。
姜萝对上父皇不悦的眼眸,袖中的小手攥得死紧。
她别无选择,只能当众跪到雪地里,俯首称臣,认了输。
“阿萝,你可知错?若是知错,还不快同你皇姐道歉!”
姜萝虽跪,但不知错。
她没错,为何要认?
姜萝不开口说话,垂着脑袋,纤细削瘦的身子骨,于风雪中摇摇欲坠。
明明是认错,脊背却挺得板正,风骨料峭,像一只引颈就戮的鹤。
姜萝其实都明白的。
她是不受宠的孩子,连委屈都没有资格。
姜敏是自小长于宫中、得帝后宠爱的皇女;她不过是遗失民间、满身腌臜气的落难公主。
在皇家人心目中的地位,她和姜敏高下立判。
姜萝哑巴似的不吭声,又要惹君王不快。
皇帝重重拍了酒案:“知错不改,简直辱没皇家风仪……”
此等顽劣不驯的孩子,当众顶撞父君,教君主颜面扫地,便是皇女也要受教训。
姜萝难逃一难,她垂首,静候父君的雷霆之怒。
然而还没等皇帝发落,她忽然眼前一黑。
一抹宽大的阴影,一下子遮住了寒彻心扉的风雪,将姜萝团团护在其中。
姜萝讶然。
再一抬眸,映入眼帘的,是一袭缀着一块孔雀方补子绯袍。
乌纱帽拦了蓬蓬雪絮,跪奏之人朗声道:“陛下息怒,请念在三公主年幼,饶她一回。况且,臣曾奉命指点三公主诗书礼制,皇女性情顽劣不驯,臣既为西席师长,教导无方,循制该同罪。”
少年郎的嗓音清寒、干净,如一痕熹光照耀的秋露。
姜萝认出,这是她的老师,年纪轻轻便三元及第入了仕途的礼部右侍郎苏流风。
她竟然带累了先生,姜萝懊悔不已。
有苏流风庇护,皇帝冷静过后,重拿轻放,只小惩小戒。
皇后罚姜萝跪于无人知晓的掖庭官道,待足了半个时辰才能归公主府。
幸好,没牵连到外人,只是换了个地方跪。
姜萝膝骨酥麻,宦官搭了把手,擎着她的双臂,给她挪了个地儿。
长长的两道膝痕,蜿蜒至庭外,满地狼藉。
大雪皑皑,宫墙高矗,像无数口囚笼。
天儿太冷了,风凉飕飕,削皮刮骨,冻得姜萝脸皮发白。
眉心那一点天生的观音丹砂痣,也在苍苍的面色衬托下,愈发艳丽赛血。
姜萝太老实了,说跪就真跪。
她的裙摆吸饱了雪水,浸没膝骨,酸麻肿胀的感觉袭上心头,疼得她昏厥过去。
倒下时,她原以为会埋入雪里,偏偏地上不冷,还很软绵、温暖。
恍惚间,姜萝还嗅到了一股熟稔的山桃花冷香。
姜萝再度醒来,人躺在矮榻上,赵嬷嬷哄她喝完了一碗暖身的甜汤。
赵嬷嬷说,苏大人心善,见三公主昏迷不醒,特地送她入了抱厦,还悄声命赵嬷嬷给姜萝上了伤药,总归宴席久久不散,无人会在意姜萝的去向。
听完这话,姜萝觉得天气也不算太冷了。
至少吃人的宫廷里,还有她的老师会站在她这一边。
姜萝后来几年,过得也不大好。
姜敏处处同她作对,姜萝姜萝从老宫女口中得知,二公主的母妃,曾用巫蛊一事陷害姜萝的生母,被皇帝赐死。姜敏自小没了母亲,被皇后接去教养。到底不是皇后的亲生女,为讨好上位者,姜敏举步维艰,只得处处留心,小心过活。
她恨姜萝,事出有因,即便这个理由非常荒谬。
姜萝不想和姜敏斗,尔虞我诈太累人了。
但后来,她触及了姜萝的底线。
姜敏设计,杀了赵嬷嬷。
得知真相的那一日,姜萝抽了刀,直奔二公主姜敏的府邸。
她是个残暴不仁的小疯子,径直把刀捅进了姜敏的肚子里,鲜血淋漓。
是年,姜萝因弑伤手足,被关入皇庙里修身养性。
姜敏福大命大,没有死成。
可能这也是姜敏奸计里的一环,天家真正抛弃了姜萝这位皇女。
姜萝以为自己会孤寂一生,上苍却待她不薄。
山寺里,她结识了被贬为官奴的罪臣之子陆观潮。
他被刑部都官司配隶到皇家佛庙,监守藏书阁,本该是世家贵子,却被族中罪事带累,一生为奴隶,不得入仕。
幸好,陆观潮从不自苦,日复一日噙着那一抹温文的笑。
姜萝想,她和陆观潮顶般配。
她是不受宠的戴罪公主,他是遭天家摒弃的罪奴。
他们于这一座小小的山寺里相识相知,有独属自个儿的快乐。
夏日炎炎,姜萝会偷偷给陆观潮送上一盏宫里递来的紫笋茶;隆冬雪天,她也会悄悄备好一手炉的竹炭,供他翻阅书籍时烘手取暖。
姜萝没有家人,她把陆观潮视为家人。
有时,她甚至想,她可能开了情窍,她是偏爱他的。
幸好,这不是姜萝一厢情愿,陆观潮也会回应她的好。
他给她编织竹叶蚱蜢,给她念诵诗文,还给她烤芋果腹。
即便他的好,穷酸且朴素,但姜萝甘之如饴。
又过了两年,皇帝驾崩,为先皇祈福,天家大赦天下,其中也包括了罪孽深重的姜萝。
皇帝死前并未立下储君之位。
前朝有过女帝登基的先例,故而这一回,不止是皇兄们虎视眈眈君主之位,亦有皇女们意图角逐天下。
姜萝知道,若是姜敏夺得帝位,往后她定死无葬身之地。
不能坐以待毙,姜萝被迫卷入了这一场天家的纷争。
陆观潮随姜萝归了公主府,贴身伺候,俨然如她膝下面首。
夜里,他为她暖少时受过伤寒的膝骨,小心献计:“公主不妨拉拢苏相入麾下,你与他幼时曾有师生缘分,保不准他会感念旧情,襄助你夺得社稷。”
苏流风如今已登上内阁首辅之位,兼衔相职,是皇裔们眼中香饽饽,谁人都想拉他入阵营,只可惜他对站位一事从未明确表过态。
确实,他已位极人臣,顶上君主更迭,于他的权势影响不大,何必平白去沾染一身腥?
姜萝许久不曾听到苏流风的消息了,一时之间,童年的记忆纷至沓来。
苏流风教她看什么书、识什么字,她已记不大清楚。
唯独那挺立的少年郎脊骨,难以忘怀。
他是她的师长,他曾为她遮风挡雨啊。
“不妥。”
姜萝拒绝了陆观潮的建议。
“为何?如今能协助公主之人,除了苏相,再无旁的合适人选。”
“我不过是个不受宠的皇女,意图拉拢苏相,必定得付出相应的代价与好处,譬如登上大宝后的皇夫之位。”她捧着陆观潮的脸,嬉皮笑脸地道,“可是,我舍不下阿潮,唯独你,我不想辜负。”
这话是实话。
而她谨记苏先生的教诲,唯独不敢唐突他这一径入浊尘泥泞却不染世俗的金莲。
陆观潮眼底有一丝落寞,待仰首,他也只能赔笑:“我知公主心意了,您待奴,极好。”
然而,然而……
正是这位夸赞姜萝“情深义重”的郎君,在某一个稀松寻常的夏夜,将一柄匕首埋决然刺入了她的腹部。
切肤之痛,深入骨髓。
姜萝掌心里一抹抹红,灼得她眼眶潮红。
她不明白陆观潮为何叛变。
他们明明相依为命走到今日,明明那样情深意切。
都是假的吗?所有的好,都是一场谎言吗?
姜萝的气息消弭得很快,意识涣散间,她问:“你是姜敏的人?”
陆观潮微微一笑:“我本也可以……是三公主您的人。”
姜萝懂了。
他寻上她,无非是看中她的皇族身份。
但姜萝不如他所愿,那么陆观潮只能另攀高枝。
他负了她,投入姜敏的门下。
真可笑啊,姜萝最爱的人,拿她的命,和她的仇家邀功请赏。
“干得好。”姜萝嘴角溢血,夸赞他,“我这一生,被人欺、被人骗,最后,还死在了情人的手中。感谢你,阿潮,为我上了这样漂亮的一课。”
“三公主……”陆观潮瞳眸微怔,他像是想要说什么。
最终,他还是选择袖手旁观她的死状,没有多说一句话。
匕首上淬了毒,毒液途经四肢百骸,见血封喉。
姜萝死得很快,一下子咽了气。
……
姜萝死后,于幻相中,反反复复记起的人都是苏流风。
世上,待她好的人不多,幼年捡到她的祖父,照顾她宫廷生活的赵嬷嬷,以及为她遮风挡雨的苏先生。
她有太多太多积压于心的委屈,想哭到不行。
姜萝忽然想,她这种人,死后会有谁挂念吗?谁能给她烧一点黄纸呢?
姜萝忍饥挨饿,在世上飘零。
直到一天,她忽然吃饱饭了,也有了富丽堂皇的一间祠堂,可供她小睡。
原来,有人帮她收殓了尸骨,还为她燃了祈福的长明灯与接连不断的香火。
她嗅到浓郁的檀香,除此之外,她还闻到了清冽的山桃花香。
是……先生的味道?
姜萝这只孤魂野鬼错愕非常,脑子一团浆糊。
她端坐于须弥莲花台上,再次见到了久未谋面的苏流风。
苏先生是濯清涟而不妖的夏荷。
如画的眉目,入鬓的黛眉,得天独厚的艳绝皮囊,便是身着这一袭槐花黄绿直缀,也难以压下这一副俊美骨相。
苏流风携来的寒冽的山桃花香,混淆入细腻的檀香之中,杂糅成了岑寂的冷香,教姜萝心安。
她为苏流风感到高兴。先生已经长成了值得依赖的大人了啊。
死后还能再见到先生,她好欢喜。
苏流风明明听不到姜萝的祈求,但却会如她所愿那般,常来看她。
有时给她带甜腻的桂花糕,有时给她带红泥包裹荷叶烘烤的叫花鸡。
他还时常在她的灵牌面前,为她念诗。
可惜,那是姜萝最不耐烦听的一篇,又臭又长,听得鬼都昏昏欲睡。
姜萝不知苏流风为何待她这般好,难道仅仅是因他们儿时那场师生情谊吗?
姜萝想不明白,也不想了,做鬼嘛,难得糊涂。
这一世,苏流风醉心于庙堂沉浮,他掌权夺势,狼心狗行。
郎君在外杀伐果决,入内却温润如玉,每每到奉养姜萝的祠堂里,他都会贴心换下那一袭沾了血的长衫。
姜萝知道,苏流风一生都没有嫁娶,也并无孩童绕膝。
他过得孤独,她也是。
春来秋去,霜凋夏绿。
苏流风风烛残年,将将一命归阴,他终于抱起了那一块姜萝的灵牌。
说来凑巧。
不知是不是快入黄土的老者,能够撼动天地阴阳界限。
他竟碰到姜萝了,也携起她的腰肢,揽她入怀。
姜萝感受不到人的体温,但这一刻,她的心尖子充盈脉脉温暖。
她眷眷地挨靠在先生怀里,听他渐渐归无的心跳声。
苏流风似乎待姜萝极为珍重,半入黄土时,才敢从心,拥一拥她。
死之前,她听到苏流风说:“阿萝,多谢你幼时赠我的饼。很……好吃。”
姜萝一愣。
原来,私下里,他唤她阿萝呀……
记忆涌上心头,姜萝终于记起了从前的事。
很久很久以前,她还在乡下的时候,曾接济过一个乞儿哥哥。
他匍匐于地,被人打得遍体鳞伤,腿骨都断了一截。
姜萝为他赶走了作恶多端的少年人,小小的身骨护住弱者。
怜悯之心渐起。
她搜罗祖父给的红绦粮兜子,从中摸出了一个馕饼,递到乞儿手里:“好吃的,给你。”
对方接过饼,深深看了姜萝一眼,一瘸一拐走远了。
嗯?那人是苏流风呀?
姜萝不曾知道,先生还有过这样狼狈的过往。
若她早早知情,她一定会给他……至少两个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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