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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八日晚,春闱结束,紧张了大半年的士子们总算能够放松一会儿了。前人有诗云:“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在这春光明媚的日子里,长安城中的花争奇斗艳。但其中最好看的花,怕是要属平康百里的了。
那些多情的花儿们,莫不希望自己的恩客能够高中,自己也能跟着鸡犬升天。相较于其他姐妹的焦心,柳媚儿就要淡定得许多。
“小姐,二爷打发人来说,今夜要去崔尚书府上,明儿再过来答谢。”侍女小柔掀帘进来道。
柳媚儿放下手中的梳子,淡淡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她转眼看着镜中的自己,不由得冷笑了一声,于柳禧而言,她的已经没有用处了,日后她家仍旧是乡下那个没用的三叔家。
“对了,钟公子在外求见小姐,不知小姐是否要见。”小柔继续问道。
提起钟公子,柳媚儿不禁心头一跳,但很快又平复下来了。从抽屉中拿出一吊钱,淡淡道:“拿这一吊钱去给钟公子,就说是他前几日为我写诗的酬劳。”
小柔接了钱,有些迟疑地问道:“小姐真的不去见见?”
“不见了。”
“但若是他问起来……”
“就说我这儿有客人,他会明白的。”柳媚儿叹了口气,“去吧。”
小柔自知劝不了,拿了钱便退了出去。在大门外见了冻得瑟瑟的钟嘉,将钱拿给他,“钟公子,我家小姐要陪客人,不方便见你,这一吊钱是你为小姐写诗的酬劳。”
钟嘉皱眉看了那钱一眼,并没有伸手,而是有些着急道:“敢问小姐什么时候有空?”
小柔笑了笑,“这我怎么能知道呢?公子是知道的,小姐每天见的都是些达官贵人,他们不走,小姐也不能赶人不是?”
柳媚儿曾在上元灯会上一舞动京城,从此在京城声名大噪,家门口门庭若市,来往的人非富即贵。
闻言,钟嘉尴尬一笑。是啊,她是京中有名的花魁娘子,而他只不过是个前途渺茫的书生,幸得她搭救,方才度过去年那个难捱的冬天,才能撑到考试。
去岁秋,他从洛阳到长安参加科举,一到长安便被人骗去了钱财,只得在长安的街上卖字画为生。可是长安那么大,卖字画的那么多,他一天又能卖多少呢?到最后房租都交不上了,被房东赶到街上,流落到平康坊,流落到柳媚儿的门前,门子见他可怜,给了他一口吃的。
柳媚儿从外回来,见了他蹲在门口吃得狼吞虎咽,让门子给他倒了一碗茶,请他到门房吃了再走。
他当时已无处可去,只得求柳媚儿留他一晚,他可以给写她唱词作为报答。柳媚儿看了他一眼,见他穿着一身单衣,都快冻死了,便让门子留他在门房住了一宿。
谁曾想第二日,他真的写了一首:
莲叶田田绿意浓,莲花亭亭迎风中。
绿叶舞清风映日,红颜笑靥醉芳丛。
出泥不染高洁志,濯水无痕淡泊踪。
愿得此身长自在,与君共赏世间红。
柳媚儿看了这诗,不禁笑了笑,他兴许是从门子那里听了什么,才写了这么一首诗。
他能听到什么呢?
听到她家穷得吃不起饭,又想要生个儿子,偏生生的都是女儿,养不起了,便送人的送人,卖的卖。她被现在的妈妈买来,不知吃了多少苦,挨了多少打,才将这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学了个半吊子,在京中充当才女。
什么才女?
一个倚门卖笑的,附庸风雅的妓女罢了。
“愿得此身长自在,与君共赏世间红。”她喃喃地念叨着这一句,不禁笑了笑,她这一生,难得自在了。
“给他两吊钱,让他走吧。”她对小柔淡淡道。
“啊?”小柔一脸震惊地看着自家小姐,“这么一首酸诗值两吊钱?”
“读书人也不容易……”
“小姐就容易了吗?”小柔反问,“今年欢笑复明年,朝来暮去颜色故。小姐也该存些钱为自己打算了,不可再这般大手大脚的了。”
“存不住的,给他吧。”柳媚儿笑道,“万一他能高中,再为我写几首酸诗,我赚钱可就容易了。”
若是他能点了进士,再帮她写诗,那她定能再红一时。
“小姐,也不是我说你,你也要为自己打算打算了,总不能三奶奶来要钱你就给。他们当初卖了你,半点不心疼,如今还好意思觍着脸来要钱,弄得你这些年,一点自己的积蓄也没有。如今好不容易攒了两吊钱,又要给个穷书生!”
“不给他,也会被人要了去,给他吧,三奶奶来,我也好说没钱了。”
小柔气得不行,把一吊钱放在桌上,拿着一吊钱出去了。
柳媚儿看着桌上的那吊钱,不禁笑了笑。
留着做什么?若是她母亲来了,拉着她的手这么一哭,说弟弟上学又没了束脩,没了钱买纸笔,说今天要不了钱,回去父亲又打她了,她定然又会将钱都拿给母亲。
她想兴许她心硬这一次,以后就能存下钱了。
不一会儿,小柔进来了,说是那个穷书生要当面感谢她。
“你就说我累了,让他拿了钱就走。”
“小姐,我见此人生得儒雅正派,虽是穷了些,但一身浩然正气,说不定真的能高中。”
柳媚儿正在戴耳环,听了这话,不禁笑了起来,“你什么时候学的算命?看一眼就知道能高中?”
“感觉,”小柔笑道,“他真的与别人不同,小姐要不见见?若是他高中了,好呢能将小姐娶进门,小姐后半生也就有了依靠,就算不能,小姐也能让他还钱。”
闻言,柳媚儿忍不住笑了笑,这丫头见的读书人也多,还是第一次见她如此夸人,她也不由得心动,戴好了耳环,便道:“瞧你说得这么好,我倒想见见了。”
“人真是不错,”小柔忙上前扶人,“若是不好,我就把眼睛扣下来给你下酒。”
柳媚儿抿嘴笑了笑,“我可不敢吃。”
门子请了钟嘉到后厅外候着,等着柳媚儿传见。
“小姐,钟公子到了。”门子通传道。
柳媚儿放下茶盏,抬眼望去,只见一六尺有余的男子逆光进来,晃得她睁不开眼。
“钟嘉见过小姐。”钟嘉拱手,躬身行礼。
柳媚儿曾听过一句诗,叫“如听仙乐耳暂明”,她终日与丝竹打交道,早已乏味,觉得这句话不过是诗人的夸张。
可是眼前男子的声音,清亮,又沉稳,好似来自天上的神祇,特地来凡间拯救她。
钟嘉以为她没听清,又上前走了几步,走到了阴影下,“在下钟嘉,见过小姐。”
屋檐遮蔽了些许阳光,柳媚儿这才将人的脸看清。只见他生得剑眉星目,虽是躬身行礼,但却站得笔直端正,穿得虽是破旧了些,可周身却是矜贵之气。
“钟公子免礼,快快请坐。小柔,看茶。”柳媚儿笑道。
钟嘉行过礼,方才坐下。
“钟公子哪方人士?”
“洛阳。”
柳媚儿点点头,“可真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
“小姐谬赞了。”
“公子谦虚了。”柳媚儿笑了笑,“公子何时进京的?又如何沦落到此?”
说起此事,钟嘉忍不住叹了口气,便将如何被骗,又如何沦落至此说了一遍。柳媚儿听了,十分唏嘘。
“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公子将来是要成大事之人。”柳媚儿笑道。
闻言,钟嘉不由得有些惊讶,他知道平康百里的这些小姐,都多少知道些诗书懂些文墨,不承想,眼前人竟还知道《孟子》,不由得对她刮目相看。
而这一看,他顿时觉得心中空了一大块。只见这柳小姐面若三秋月,身如三春柳,眼含清溪水,肤若山巅雪。
长安城中的花魁娘子,果然名不虚传。
“许是我哪里说错了?”见钟嘉许久不说话,柳媚儿担心地问道,“在公子面前班门弄斧了,让公子见笑了。”
“姑娘哪里话?”钟嘉忙否认,“在下前几日还在嗟叹生活之苦,是姑娘点醒了在下。”
柳媚儿笑了笑,“公子谦虚了,我又能懂什么?”
“姑娘的学识,已胜过世间千万。”钟嘉由衷道。
年轻的男女,一见钟情,能聊些什么呢?从诗词歌赋到风花雪月,又从风花雪月,到人生理想。
钟嘉倾心柳媚儿的见识与善心,柳媚儿倾心于钟嘉的才华和抱负。
于是,柳媚儿就帮钟嘉租了房子,钟嘉说,高中后一定会报答她。
此时,他考完了,是否能中他不知道,可是他已经听说了,崔尚书要给她赎身。
那可是崔尚书啊,就算不能接她进门,也能保证她后半辈子衣食无忧了。
他惨淡一笑,向小柔行了礼,便转身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小柔见了于心不忍,忙追上前将钱塞给他。
“钟公子,小姐并非薄情寡义之人,她也是身不由己。小姐让我给你说,天涯何处无芳草。”
钟嘉笑着将钱推开,看着小柔笑得凄凉,“劳烦姑娘给小姐说,无论钟某日后能否中进士,我永远都不会忘了她,多谢她的救命之恩,若有来生,愿给她结草衔环。”
小柔看着钟嘉落寞的背影,不由得叹了口气,转身进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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