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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去秋来,已经没有人记得方平喜是什么时候住到天桥底下的了。似乎这个天桥刚竣工时,他就在那里。
他成为无家可归者们的一个精神象征,只要早上还能看到哑巴在用雨水洗脸,就意味着世界正在照常运作。
他与这个世界一样,沉默而又不会受任何事物的影响,自顾自地月升日落。
流浪者们发现哑巴是会说话的,在他醉酒后,会用一种喃喃自语的语气去讲述一个悲情的故事。
故事中有个运气很差的男人,他这辈子都很倒霉,他的家产被人侵占、差点丧命,别的孩子在学校里念书的时候,他在流浪。
他曾很积极地去面对自己的生活,想掌握住自己的命运。
但是无一例外都失败了。
于是他将自己的心流放,从此以后他在任何地方,以任何方式活着,都无所谓了。
他已经成为了一具行尸走肉。
流浪者们中,有人猜测这就是哑巴的亲身经历,为他唏嘘不已。
也有人不相信,觉得这样颠沛流离的人生,只有故事书里才有,一定是哑巴在哪本旧杂志上看到的。
但是不管是哪种猜测,都不影响哑巴的故事讲得很好,流浪者们在他语气缥缈的讲述中,仿佛听了一曲琴声幽泣的二胡。
基于这个原因,哑巴常常能从流浪者们手中分到酒喝,因为他只有在喝醉之后,才能想起自己会说话。
渐渐地,在泸州的阴暗角落里,天桥哑巴的名声传播开来。
甚至曾有记者或者作家去找哑巴取材,但面对这些人的时候,哑巴从来都不接受他们的酒。
尽管那些家伙,都口口声声号称要把他的经历公之于众,让这个社会还他一个公道。
但是哑巴从来都不相信,他没有在那些人的眼神中,看到某种他希望看到的东西。
他能瞧见的,从来都只有出人头地的野望,还有对于边缘人士居高临下的怜悯。
他以自己的沉默,和天桥底下浑浊的空气、乱飞的苍蝇、刺鼻的气味,回绝着这类来客。
这些来客们,也从来在天桥底下待不了多久,能够待一个下午的就算是毅力惊人了。
于是哑巴生活中的平静就这样延续着。
直到那个人的到来。
那是一个烈日灼灼的上午,天桥底下的闷热已经持续个把星期了。
天桥下不少流浪者不堪其扰地离开,他们会在气温降下来之前,到水库边去扎营,等不热了再回来。
哑巴没有跟他们一起去,对他来说到什么地方去都一样,汗流浃背也无所谓。
反正他就像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一样,任由它燥热、寒冷。
甚至连死亡也是无所谓的事情。
他还活着的唯一原因,是去死也要花力气,他懒得去。
于是天桥底下空荡了许多,唯有一些已经年迈到不便移动的老人还留在这,哑巴常常能听到他们无奈的呻吟。
按理来说他该帮他们做点事的,至少去帮他们接点水,但是他懒得去。
反正最后都会死,有时候渴一点就渴一点吧。
哑巴在自己睡的瓦楞纸板上翻了个身,这样想道。
那个人就是在那时候出现的。
他是个看上去十七八岁的少年,脸上还拂着明显的书生气。
他走进天桥底下的阴影中,打量着在地下躺着的流浪者们。
而哑巴则打量着他,他疑心这家伙迷了路,来了他不该来的地方,因为他看上去绝对不是个流浪者。
虽然这个少年穿得很朴素,但是衣服却浆洗得很干净,看得出他是个蛮讲整洁的人。
而且他还有一副颇为不错的皮囊,有这样的长相,他也不会沦为流浪者。
但是这和哑巴又有什么关系呢?天桥底下,是个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他管不着。
但是少年却在一番辨认之后,走到哑巴面前,问道:“你是天桥哑巴?我有些事情想问你,你有空吗?”
哦,原来又是一个记者。哑巴翻了个身,以他一贯的冷漠态度对待这类人。
少年被冷落,也没有什么气馁的表现。
他在原地踌躇一阵,返身离开了天桥底。
现在的记者真是越来越沉不住气了。哑巴在心里说道。
但他也没有多在意,沉沉地睡了过去。面对这样的热天,睡眠是一种散热的好手段。
等他醒来后,他却发现那个少年又回到了天桥底。
他不知从哪找来了瓦楞纸板,铺在了哑巴的不远处,看样子似乎打算在那住下了。
这倒是哑巴没想到的,此前从未有记者这么做过。
但是他并没有在意,说实话他不相信少年能坚持多久。
也许今晚被足有拇指大小的蚊子骚扰后,他就会立刻落荒而逃。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少年并没有如他想的那般落败。
而是扎扎实实地在天桥底睡了一晚。
第二天,他又问了哑巴一遍同样的话,“我有些事情想问你,你有空吗?”
哑巴依旧不理他。
少年也不纠缠,他学着流浪者们的样子,用从天桥檐边接下的雨水洗脸,用手指刷牙。
他帮年迈的流浪者去接水,那要走上四五公里,到一个有免费公厕的公园才能接到。
他还用捡来的扫把,打扫了天桥底下,流浪者们随手堆积起来的垃圾。
夜晚,他燃起从附近的丛地间收集而来的艾草,熏驱蚊虫。
这个少年勤快的手脚,赢得了流浪者们的认可,他们将他视作一份子。
转天,少年在清早时,又问了一遍哑巴那个问题,“我有些事情想问你,你有空吗?”
哑巴背对着他,眼睛盯着面前的墙壁发呆,没有言语。
少年依旧没有纠缠,他去买了一些药品,为那些身上有着各种奇怪疮疹的流浪者涂抹。
他不知从哪搞来针线,为流浪者们缝补他们的衣服。
就这样又忙了一天。
隔日,少年又问了哑巴同样的问题。
哑巴这次回应了他,“你想问我什么事情?”
少年看上去好像有些高兴,他给哑巴说,他是听说了天桥哑巴的故事才找他的。
少年想控告治安局,他希望哑巴愿意指认将他屈打成招的治安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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