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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阿枝才进了宫。小顺子在安福殿候着,一见她便把什么事都吐出来了。
她这才知道,燕珝已经恢复了皇子身份,代价是在皇帝寝宫前再一次自请领了鞭刑。
“公子说,这叫负荆请罪。”
阿枝脑袋有些发懵,听见小顺子的话,半晌都没反应过来。
“他的伤……重吗?”
喉咙发紧,脑袋里好像有一层浓重的雾让她无力思考。阿娘的去世已经叫她精疲力尽,心力不足,此时说话都觉得艰难。
小顺子表情夸张:“那可不,宫里行刑之人都是老手,一鞭下去那叫一个血肉纷飞……娘子可要好好心疼郎君。”
阿枝脸色白了又白,好像能听见自己声音里的寒战。
“这么严重?”
燕珝……又一次受了鞭刑?
所以方才她闻到的血腥味不是幻觉,就是从他身上传来的。
他带着伤,穿着那般沉重的甲胄,从南苑到京城满城搜寻,就是为了寻她?
小顺子终于察觉不对,发现阿枝的脸色不像从前那样平和,赶紧正色道:“娘子别害怕,是奴才夸大,没有如此严重的。”
阿枝掐着手指,定了定心神,这才道:“你好好说,莫要虚言诳瞒。”
小顺子“欸欸”点头,赶紧如实道来。
与上次不同的是,原本三十六道鞭刑,此次才堪堪九鞭就让陛下心疼不已,躺在床上老泪纵横地叫停了刑罚。
还叫了御医当场诊治。
不仅恢复了皇子身份,当即还封了晋王。王府赐居在京中极好的地界,占地广大,只不过需要时间重新整理修葺。
加上陛下近日重病昏昏沉沉,醒了便要见他,特意赐了二人暂居宫中,安福殿当即收拾了出来。
小顺子将阿枝常用的东西都带了来,剩下的,宫中金银玉器一应俱全,什么都不缺。
茯苓听了这些,欢喜道:“娘子,这可好了,不不,如今要叫娘娘。咱们终于回了宫,不用待在南苑了!”
小顺子见阿枝面色不好,也特意扮丑哄她道:“娘娘,听说那王府可大了呢,假山花园子一整日都逛不完,到时候娘娘可要好好带奴才见见世面!”
阿枝扯出一个笑来,心却狠狠沉了下去。
他虽从未明说,可她一直都知道,他心中从未放下王家的仇恨和当初的折辱。
燕珝那样高傲的人,最终还是要向他并不敬爱的父亲认“错”。
他当时,会是怎样的心情?
不多时,阿枝换了衣裳,几个被分来伺候的宫人跪了一地等她发话。
为首的两个大宫女,一个叫宝珠,一个叫玉珠,看着都是机灵周全的人,阿枝点点头,赏了金银就叫众人下去歇着了。
燕珝今夜侍疾不回,茯苓伺候着阿枝上榻:“娘娘,入了宫便不比在南苑,规矩人情都得时刻记在心上。明日还要拜见贵妃,娘娘就是再难过,也看在咱们殿下如今刚回宫的份儿上,早些歇息,明日别误了时辰。”
阿枝木偶似的点头,侧身躺下。
她早已哭不出来了,泪水好像已经流了个干净,阿娘已去,她什么也改变不了。
一夜未眠。
第二日燕珝回来更衣,面都没见上便去了永安宫,玉珠过来提醒道:“娘娘,时辰到了,该早些去请安。”
阿枝对新来的两个宫女很是敬重,如今刚回宫,一应事务都还未处理。宝珠瞧着生动活泼许多,阿枝就将茯苓宝珠二人留在安福殿,自己带着看起来沉稳许多的玉珠去拜见贵妃。
到了贵妃宫里,却迟迟不见贵妃宣召,请安的嫔妃们进去又出来,阿枝在前殿等了许久,才见到贵妃身边的掌事女官。
“贵妃娘娘近日身子不大爽利,若有怠慢,还请公主莫要见怪。这会儿太医来请平安脉,更过衣后再来请公主。”
阿枝乖巧应下,站在殿外候着。
只见日光从东移到正中,日头渐渐大了起来,细密的汗珠浸湿后背,额角也有了些汗意,才见到了贵妃。
贵妃坐在上首,日光照射进来瞧不清楚面容,却依旧能看出她瘦了许多,看来近些日子是真的不大顺心。
还在南苑时就听季长川与燕珝说起,九皇子当年转投贵妃一党,往来甚密,年前入了礼部,却没做好事情,遭了陛下训斥。
之前娇纵的四公主燕倚彤,似乎前阵子也受了陛下训斥,如今被禁足在公主府。
阿枝规规矩矩行礼,贵妃见她面色虽苍白,体态却并不虚浮。南苑三年竟是比当年在宫中还要滋润许多,将当初一个黄毛丫头养成了这样玲珑剔透的玉人儿。
不知因何眼尾还泛着红,眼睛肿胀,却更显楚楚可怜。姿态袅娜,肤若凝脂,许是因为炎热云鬓微乱,几绺发丝粘连在额角,柳腰一握,长而繁重的宫装收束后又放开。若不是知晓她是北凉人,只怕会让人误以为是大秦古画中走出来的仙女。
贵妃心里不舒坦,却也无可奈何,只好叫她请安上茶。
阿枝跪地请安,双手捧着滚烫的茶碗,垂首道:“贵妃娘娘,请用茶。”
皓腕从抬起的衣袖中露出莹白一截,细弱得可怜,贵妃视线落在其上一瞬,转而又离开,未曾答一言。
滚烫的热茶透过并不隔热的茶碗传递到手心,顿时便将手烫出了一片惊人的红。
阿枝的手不由自主地轻颤,她紧紧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失态。
“贵妃娘娘,还请用茶。”
贵妃摇着团扇,不紧不慢地与身旁的宫人说着话。
阿枝的手渐渐麻木,手臂酸痛,却并未放下,坚持出声:“娘娘,请用茶……”
贵妃好像这才发现她,团扇半捂着面容,“哎哟,瞧我这记性,一谈起事来就忘了别的。要说宫务倒也不急于这一时,只不过一事推着一事,未免忙乱……”
她身旁的女官及时开口:“娘娘,您身子不好,若要用茶还得重新再上一壶。”
“这可怎么好,”她手中团扇摇晃着,“那便重上一壶罢。”
阿枝手中好容易稍温些的茶碗再一次被注入滚烫的茶汤,刺人的痛意从指尖传到胸腔,好像头都开始隐隐作痛。
胸口发闷,接连几日未曾休息好,此前又站了半个早晨,手臂的酸痛和掌心滚烫的茶水都提醒着她不能倒下,身子却不受控制地摇摇欲坠起来。
贵妃的手还未伸来,指尖轻点茶碗,轻如羽毛般的触动此刻却如同泄出的洪水般将人击垮。滚烫的热茶翻了出来,碎裂的声响刺痛着神经,宫人一拥而上,环绕着、嘈杂着。
“……娘娘可有烫到?”
“侧妃娘娘定不是有意的,还请娘娘莫要怪罪!”
“啊呀,这可是陛下御赐的青花黄陶茶具,茶碗如今碎了,便缺了一只,陛下日后问起可如何是好!”
“……”
阿枝跪坐于地,听着宫人们做戏,指尖的滚烫已经失去了知觉。她好像都听不太清众人的声音,嘈杂的声线被脑中那层薄雾隔绝在外,什么都不甚清晰。
她扬起头,看着端坐于上丝毫不乱的贵妃无悲无喜地瞧着她,忽然就觉得,很疲惫。
恍惚中,她听见贵妃淡漠的声音。
“公主许是在宫外待久了,日后在宫中可要好好学学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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