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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娘是很喜欢这位裴郎君的。裴稹长得好,是小孩子容易生出亲近感的类型。去年他们师徒出蜀走到洛阳时,就是裴稹接风洗尘的。
李白因此结识了许多镇守东都的裴家儿郎。
这一次去长安,李白已率先给裴稹去了书信,也不愁到长安两眼一抹黑。
从剑南道往长安有数条路可选,李白带着七娘不想走太急,索性从绵州出发,过剑州,宿在金牛驿休整半日,然后出三泉县上了大驿道。
驿道直通子午大道,这就算是入了京兆府长安县的范畴了。
七娘从马背上左右张望,有些好奇:“师父,怎么这么多赶路的人,大家都要去长安吗?”
李白一路行来,早就瞧见麻衣如雪。
在这个时代,这多是未中功名的士子们才有的装扮。
于是道:“京兆府的府试,除了面向下辖的二十三县士子之外,还有许多像我一样的外州县人。毕竟这地儿名额多,机会多些。”
七娘点点头,似乎没有察觉到京兆府府试的竞争力度。
等到了长安城西侧的金光门附近,士子只剩寥寥几人,他们大多数都囊中羞涩,宿在城外或底下的县里,只有往来的胡商牵着骆驼,往长安城中去。
金光门前是一座巨大的雨师坛,听闻今年关中涝灾,粮谷多有折损,这祈雨的祭坛便有些荒废下来。
顺利入城之后,师徒两人都被星罗棋布的一百零八坊震撼了——
还从未见过夯土墙围起来的土楼子这么高大宽阔!
七娘像个闲不住的小猫一样,好奇地探头探脑,上蹿下跳,李白怕人摔着,只好使劲儿扯着她的后脖领子,不叫她瞎跑。
“师父,师父,长安的坊市比我们见过所有都要大!还气派!”
李白哄道:“好好好,这才是天子脚下,京师气派。你先跟紧我,我与裴稹约在西市见面,还有些时间,我们先去那里落脚,放下行李再说。”
七娘登时乖巧下来,迈着小碎步跟在李白身后。
见裴稹呀……
裴郎君可是她长到这么大,见过最喜欢的小郎君了,喜欢到想要长大嫁给他呢。
李白满头雾水,不懂这小丫头突如其来的文静忸怩是为哪样。
进了金光门,左右两侧分别是群贤坊与居德坊,顺着主干道再往东,便是西市了。正是阳光晴好,西市内行商络绎不绝,食铺、饼摊、胡姬酒肆等有序排布在坊市内,间或有两个高鼻美目的胡人小娘子穿着异域服饰经过,七娘的脑袋瞬时扭成个麻花。
李白哭笑不得:“诶,回神。再看脖子要断了。”
七娘不好意思地转回头来,小声解释:“他们长得很不一样,那身衣服挂着小铃铛,真好看。”
大唐是宽广包容的,它接纳众多不同的文化前来朝拜,却并不被异域风迷了眼盲目追崇。可见,唐人骨子里总有一份傲骨与自信在。
七娘年纪虽小,也同样自豪于大唐风骨,是以并不觉得胡人长相打扮多好,只是被那些银质的小铃铛吸引了。
李白笑着拍拍她脑袋:“西市内就有波斯人的店,待会儿去逛了买给你。”
七娘兴奋点头,觉得把阿翁给的钱交给师父保管也还不错。
西市内有两家邸舍,一间靠近西市西北角的三里金湖,另一间则是面向波斯商人开设的“波斯邸”。七娘吃不惯纯胡人风味的东西,便选了头一家。
这间邸舍距离较远,等他们放好行囊出来,正好到了与裴稹约定的时间。
李白扛着七娘飞奔,很快到了一家胡姬酒肆门前。
七娘眨眨眼,还从来没有进过这种酒肆,兴奋地问道:“师父,裴郎君在这里约我们吗?胡姬酒肆,是胡人小娘子酿的酒吗?”
李白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咳,算是吧。”
他都不敢告诉七娘,这酒未必是胡人小娘子亲自酿造的,却一定会由她们斟满,奉请客人品尝。
胡姬当垆劝酒,乃是长安时下的一种风尚。
裴稹受他家中荫蔽,入朝做了个从六品的给事,居于门下省,常侍帝王左右。想来定是跟着朝中显贵们学会了这些。
李白无奈笑笑,牵着七娘进了门。
这家酒肆门外看着不大,里头却是别有洞天。二层的小楼布陈别有情致,从一楼往后走,还能通向一处小天井。
天井的屋瓦掩映着碧空,一株国槐树下,裴稹穿一身浅绿色圆领袍,腰间的蹀躞带上挂着银鱼袋,正任由一名胡姬倒了酒奉到他口中。
七娘:???
李白没注意七娘受到强烈精神冲击的小表情,拱手上前与裴稹热络地叙旧起来。
七娘独自在脑内纠结了好一阵,终于想通了。
前言收回,她才不喜欢裴稹这样的老男人,他都这么大了,还跟师父一样没娶亲,果然是有原因的!
小女郎的爱来得快,去得更急。
于是,等到裴稹跟李白热络完,笑眯眯蹲下身子,温柔跟七娘打招呼时,只得到了七娘一张冷漠脸:“裴伯父安。”
李白一口老酒喷出来:“噗。”
裴稹捂住心口,大为受伤。
“我与李十二白同年同岁,不过就比他大几天而已!七娘啊七娘,当初在东都,我天天给你买吃食的情谊都忘光了嘛。”
她当然记得,东都的水席太好吃了。
七娘心虚地舔了舔嘴巴,错开视线。
两个男子都摸不清七娘的脾气,倒是一旁倒酒的胡姬笑了,捂着嘴用粟特语嘟囔几句,见众人听不懂,又慢慢以汉话解释:“郎君,小娘子这是吃醋了。”
裴稹和李白对视一眼,弯腰捧腹大笑,差点直不起身来。
七娘:“……”
有这么好笑吗?
两个没营养的人笑闹完,喘匀了气,叫胡姬退下去,还想摸摸七娘脑袋,被毫不留情地避开了。吓得裴稹把店里的小吃都点了一遍做赔礼,七娘这才勉强不跟他们计较。
裴稹终于想起正事,长吁一口气,问李白:“十二白,你信上说要参加今年京兆府的府试,当真吗?”
李白海饮一碗酒,叹道:“当然,县试解书和一应文状我都带来了。”
他说完这话,就看裴稹的表情有些微妙复杂起来。
李白凑近,低声问:“怎么,有何不妥吗?”
“你也知道,如今我阿耶得重用,我便被赶鸭子上架,安排到了陛下身边侍候。”这一方小天井再无旁人,裴稹却将嗓子压得很低,脑袋快要撞上李白了,“今年五月里关中下了连阴雨,京畿各县正赶上收麦晒麦,几乎大半都发芽了。”
这事儿李白知道,方才入金光门还跟七娘讲过。
裴稹见状,继续道:“因这事朝廷要开仓放粮,天子眼皮子底下也没人敢作祟,只是,城郊太仓要管着皇室、百官、诸军等各处的粮饷,一时还真供应不上这二百万石救济粮。所以,有人就把主意打到了东西两市的常平仓上。”①
常平仓乃是高宗永徽六年大雨,道路冲断,导致京中米价飙升,这才特意设立的。
可以说,这就是一道保障京师老百姓日常生活的防火墙。
如今,要拆了京中百姓的西墙去补东墙,甚至还可能影响他们的日常花销,民间怨声载道,陛下也觉得失了颜面。
这就是裴稹提起此事的缘由了。
“陛下经过此事,深感务农人才之重,与几位大相公一合计,打算今年在乡贡常科里设立一项孝悌力田科②,由各州县官府举荐上来。”
这名字听着就很好懂,被推荐的人须得孝顺父母,友爱兄弟,还要特别会种地。
七娘扁扁嘴,临时抱佛脚,要求还挺多。
她不觉得陛下一下子就能找到这样的英才,索性偷偷举起食箸,自顾自地吃起美味来。
李白惊讶之余,便疑惑道:“多开设一科也是为国寻良才,与进士科并不冲突。裴三郎,你到底跟我打什么哑谜?”
裴稹弯着眼笑而不语,半晌,才开口:“剑南道各州的举荐奏章是到的最早的。陛下前日看过之后,面色很是古怪,随后便召了吏部考功司与礼部尚书来,问起童子科的事宜。”
李白听到剑南道三个字,眼皮微跳,有些不好的预感。
他面上的笑容失了踪迹,正色道:“裴三郎,你说这个做什么?你知道那上面是谁,对吗?”
裴稹迎面直视李白:“那你猜猜,绵州府衙举荐之人叫什么名字?”
李白知道预感应验,无奈地叹了一气:“……是李乐央吗。”
这话虽是问句,却丝毫没有疑问的口气。
裴稹不直接回答,看七娘忽然瞪圆了眼,嘴里的鱼脍都忘了咀嚼,忍不住笑了:“要不是你信中提起七娘已入了李家户籍,我猜破脑袋也想不到。”
又道:“陛下为此,还特意问起童子科女童应试的事情。礼部那头倒是猜到了陛下的心思,只顺着应下来,吏部考功司却不松口。”
这些年,贡举选拔的权力一直在由吏部往礼部转移。
这次考功司与陛下作对,好日子也快到头了。
裴稹话未说尽,李白却听明白了,有些担忧地看着七娘。
七娘的身份还没搞清楚之前,他原本想听阿耶的意思,叫她乖乖藏着。谁能想到,才到长安第一天,七娘已经在陛下那里张扬留名了。
李白头疼地问七娘:“别愣着了,你自己怎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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