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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用茶五十余万斤,得马一万三千五百一十八匹,其中两千四百二十七匹可选入大教场,充为军马。”三月十五日,当从西北返回的李景隆在武英殿内向着朱元璋等人汇报此次茶马互市的成果时,朱高炽及朱允炆几人都脸上轻笑,显然对此事十分高兴。
唯独朱元璋这个天下之主,面色有些沉重,但却说不出来原因。
望着朱元璋没有反应,朱允炆借着斟茶上前,小声询问:“爷爷,您不舒服吗?”
“没有,只是有些心神不宁。”被朱允炆的声音唤醒后,朱元璋随口说了一句,便将目光放到了李景隆身上。
对于这个外侄孙,他心里是十分满意的。
尽管李景隆不如他的父亲,可他的能力与才干依旧是当朝拔尖的那一批。
哪怕徐辉祖已经在西南锤炼了两年半,可却依旧差李景隆太远,这点从这次李景隆主持茶马司的互市就能看出。
在朱元璋心中,除去郭英、耿炳文这样的老将,中生代与新生代的藩王、武官中,从上到下分别是自家老四,沐春、李景隆、宋晟、吴高、以及自家老三。
若是再往下数,便是杨文、平安、陈瑄及朱高煦那小子了。
当然,在他心中,朱高煦还年轻,还未到定型的时候,还有可上涨的空间。
不过即便他知道朱高煦的未来成就会很高,却没有想过防备他,只是尽量控制罢了。
毕竟在他看来,哪怕日后朱高煦成了气候,可就凭他手中那点兵力,他实在想不到他能做出什么威胁到朝廷根本的事情。
眼下的大明藩王局面,丢到前朝的历朝历代,都是可以让皇帝偷笑的局面。
比较西汉和西晋乃至隋唐的藩王力量来看,自己所缔造的藩王体系都算不得什么有力量的势力。
相比较西汉吴王刘濞那种统辖三郡五十三城,拥兵近十万的藩王来说,统辖不过一个王府,三个护卫,兵马数量连两万都达不到的朱棣、朱棡他们,简直就是朝廷随手可拿捏的程度。
只要给足将领信任,即便日后削藩出现了差错,也不至于影响全局。
他如此想着,心里也轻松许多。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将日后的许多事情都做好了安排,只要朱允炆萧规曹随,大明朝还可再兴旺一代人。
这次的两千余匹军马入了大教场后,在京听操的铁骑数量也可以达到一万了。
加上各都司骑兵,仔细算来,朝廷也有三万铁骑,家底也算殷实了。
想到这些许多事情,朱元璋也放下了心中不安,将目光投向李景隆的同时,抚须开口:“这次去西北,可曾发现有不对的地方?”
“未曾有,那宋晟回了凉州后经营陕西行都司经营的不错。”
李景隆如实回答,而这也解释了为什么这次的南甸大捷没有出现宋晟的身影。
由于瓦剌时常袭击明军在亦集乃的驻牧城池,因此朱元璋在去年九月将宋晟父子调回了西北,任宋晟为陕西行都司指挥使,以平羌将军职坐镇凉州。
现在听李景隆所说,宋晟确实坐镇凉州坐镇的不错,有他坐镇的话,自己也就可以放心了。
“你这次去,可曾听到了帖木儿的事情?”
朱元璋眼下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朱高煦所说的帖木儿东侵一事。
只是朱元璋的询问问出后,李景隆却摇摇头:“未曾听闻,不过那别失八里的胡人倒是加大了巡边的力度,宋晟与臣说过。”
“嗯……”朱元璋没有太大的反应,毕竟有宋晟加上陕西行都司的十二卫和四个守御所,哪怕有什么事情发生,想来那近三万兵马也能将其阻挡一阵,足够支撑到四川与陕西两都司出兵支援。
仔细想来,自己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唯一需要关注的也就只有西南的战事,以及北边巡边的事宜了。
思绪此处,他便与李景隆说道:“朕准备诏令燕王巡边,不过这次主要以兀良哈诸部为主。”
朱元璋说出自己想法,李景隆却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的,作揖回礼:“若是再来三两次这样的北巡,想来兀良哈诸部只能远遁漠北了。”
“朝廷要的,就是他们远遁漠北。”朱元璋也毫不掩饰自己的战略目标。
为了让李景隆和朱允炆理解,他特意看了二人各自一眼,并进而解释道:“高煦上次北巡,依托水路直插兀良哈山,因此朕便想,如果可以走水路,那便要大力成全吉林,在吉林大力屯垦。”
“日后若是吉林可以成为关外粮仓,便可依托水运深入漠东,将兀良哈诸部驱逐去漠北。”
“只要兀良哈诸部离开,大宁的战兵可以北上筑城,让大宁一带成为后方,让屯兵安心屯垦。”
“高煦给朕的家书之中写过,那恼温江上游相比较辽河与松花江沿岸开垦更困难,但地下水源丰富,若是要打井,往下丈许便能出水。”
“若是能驱逐兀良哈诸部,只需要在哈剌兀山脉东侧沿途设置十余个千户所,就足够让漠东安稳下来。”
“从他早前献来的地图来看,只要这小子没说假话,那一旦驱逐了兀良哈诸部,日后朝廷就不用每年耗费二百余万石去维持大宁和辽东了,完全可以让当地屯兵转兵为民。”
朱元璋的思绪还是清晰的,眼见更是不用多说,他一直都知道控制漠东的好处,唯一担心的就是汉人不能再那里好好屯垦生活。
可当朱高煦将详细的漠东情况通过家书与图纸告诉了他后,他很快就放下了这种后顾之忧。
“若真是如此,那朝廷的负担可以降低许多。”
李景隆也没有怀疑朱元璋和朱高煦的眼见与看法,既然朱高煦都说恼温江上游可以耕种,那一旦大明通过移民实边来控制漠东,加上去年设置的开平五卫,那大宁与辽东即将成为大后方。
只要他们成为大后方,那当地的许多军户就可以由军转民。
没有了沉重的卫所行粮与月粮负担,朝廷的钱粮便可以节省出二百余万石。
那可是二百余万石,若是投入到了西南与西北,毫无疑问将更进一步的扩大和巩固西南的三宣六慰和西北的关西七卫。
要知道大明眼下在甘肃等西北重镇和云南的投入,也不过就才二百万石。
如果再投入二百万石粮食下去,当地的战兵完全可以翻一番。
这些地方的战兵若是翻一番,三宣六慰和关西七卫立马就会老实下来,继续当大明朝的乖儿子,东察合台汗国也会火急火燎的跑来认亲戚,乌斯藏与朵甘这两都司的土司与番僧也会更恭敬。
因此,能否拿下漠东,亦或者能否在拿下漠东之后进行屯垦,让大宁与辽东彻底解放,这是朱元璋最为关心的事情。
正因为它的重要性显露出来,朱元璋才会决定再组织一次大规模的北巡。
他宁愿连续几年花费数百万石去解决漠东的问题,也不愿意一辈子的稳定投入二百万石粮食来维持防线。
“可是爷爷……”
朱允炆不合时宜的开口,并在吸引众人目光过后作揖回礼:“若是还要进行两三次北巡,那山东与直隶的常平仓恐怕难以为继。”
朱允炆这话让朱元璋皱眉,李景隆也是闭口不回答。
显然,他对这位太孙的军事见地难以形容。
倒是朱元璋见李景隆不开口,便心里不舒服的反问朱允炆:“钱粮不拿去征战,难不成留着像前宋一样交岁贡吗?”
“孙儿不是这个意思,孙儿只是觉得是否可以慢慢来。”朱允炆连忙解释,一旁一直未曾开口的朱高炽也为他开脱道:
“皇爷爷,太孙并非是这意思,只是近三年来,朝廷连续发动北巡,耗费钱粮足有数百万,虽说杀了不少胡兵,俘虏不少牧群,但终究是用黄金打乞丐,得不偿失。”
“话不能这么说!”见有自己表现的机会,朱济熺也没有放过,连忙起身作揖反驳道:
“如皇爷爷所说一样,宁愿拿着数百万钱粮去打人,也不让人来家中劫掠。”
“眼下舍不得这数百上千万的钱粮,日后就得忍受每年防备胡兵,数十年如一日的备边。”
朱济熺说完,也不忘向朱元璋献媚:
“两相比较下,孙儿反倒是宁愿拿出千万石粮食去打贼,也不愿意拿几千万石粮食去防贼。”
“嗯……”朱济熺的话,显然让朱元璋更受用。
不管朱济熺的话是为了献媚,还是他自己分析出来的,可他终归与自己的想法谋和。
朱元璋受用的语态,殿内众人都能看出来。
朱高炽脸色犹豫,朱允炆波澜不惊,朱济熺喜上眉梢,唯有李景隆高高挂起。
李景隆很清楚自家舅爷的想法,他从不是一个安分的人。
哪怕遭遇了岭北之败,可此后他依旧发动了数次北征,这也代表着他的想法是消灭残元,而非固守。
如果不是先太子薨逝,朝廷应该还会继续不断地大规模北征。
先太子的薨逝,让这位老人家消停了几年,可朱高煦那个异军突起的少年人,让这位老人家看到了北征可行的希望。
残元是西遁不假,但打不了残元,朝廷可以打兀良哈,还可以打关外女真。
以当下这位老人家三十一年洪武文治所积攒的家底,追逐残元或许是一件赔钱的事情,但招抚女真,拿下漠东却绝对是一件值得长期操作的事情。
思绪此处,李景隆不免想到了朱高煦。
饶是他也没有想到,当初那个告诉他如何平倭的少年人,到了北边之后依旧不消停,反而越打越大,让朝廷所看到的希望也越来越大了。
正是看到了朱高煦在吉林城的所作所为,朱元璋才会想着在漠东诸军屯垦。
换做以前,他肯定是不敢这么想的,因为他始终觉得时机不成熟。
可伴随着兀良哈诸部经历了两次死伤惨重的打击,他渐渐觉得这时机或许能被自己所掌握。
正因如此,他才会提高对吉林卫的行粮与月粮,将原本一万三千军户那二十万石左右的军粮提高到五十四万石的程度。
朱元璋当然不是因为个人感情而对吉林卫投入那么大,他要的是朱高煦继续在吉林城屯垦熟田,直到吉林城可以承担起供应哈剌温山脉沿边十余个千户所的军粮时,他便会出手将吉林城的一切给剥夺。
这么做,尽管有些对不起那小子,可朱元璋的第一身份是皇帝,其次才是他朱高煦的爷爷。
实在不行,日后找其它东西弥补他就是了。
心虚的摸了摸胡须,朱元璋渐渐想到了朱高煦得知自己吃亏后的表情。
当然,他这一切都是藏在心里,未曾与他人说过,哪怕是他信赖的郭英也没有,所以朱允炆自然也不知道。
因为不知道,所以朱允炆只觉得自家爷爷在帮助朱高煦扩大势力。
他心里莫名的有些不舒服,而朱元璋却在这时开口将他唤醒,宣布了一些其它事情。
“江南的以钞抵税,仔细算来也断断续续弄了两年……”
朱元璋提起了以钞抵税的事情,这让朱允炆心里莫名紧张。
对于他的紧张,朱元璋并不知道,只是自顾自的继续说道:“前些日子,朕让户部清点了一下,两年的夏秋赋税,苏松二府用二百余万贯宝钞抵过了近五百余万石赋税钱粮。”
“去年秋收以钞抵税后,天下诸省的宝钞未见价格回涨,想来是已经到了极限。”
“因此,朕决意停下今年的以钞抵税,待秋收过后观看时机,再酌情决定是否在明年继续以钞抵税。”
以钞抵税,真正让宝钞价格回升的,不是朝廷回收的那二百余万贯宝钞,而是天下富户从市面交换囤积的那些宝钞。
经过三年两次以钞抵税的刺激,许多富户都已经囤积了不少宝钞,而以钞抵税的范围却未曾扩大。
如此一来,市场上自然不会有富户愿意交换囤积宝钞,宝钞价格自然也就回升不上去了。
加上朝廷迁移富户进入京城,许多富户甚至抛售交换了不少宝钞,致使去年的这个时候,宝钞价格还回落了一段时间。
朱元璋搞以钞抵税,可不是让这群富户专门吃好处的,而是要让他们付出一定的代价才能吃下好处。
现在他们只想吃好处,不想付出代价,那以钞抵税这事情自然就得停一停了。
只是他这样的安排,让朱允炆连忙站出来作揖道:“爷爷,今年以钞抵税的消息已经放出,若是停下,恐怕会对朝廷的威信不利。”
“……”看着朱允炆走出来,朱元璋虽然料到了,但还是忍不住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若是高煦那小子在,应该会认同我的想法吧……”
不知道是不是老了,念旧了,朱元璋近来总是想到朱高煦。
只是想是一回事,怎么掌控他那又是另一回事了,就好像现在……
朱元璋将目光投到了朱允炆身上,他知道自家这个孙子亲近江南富户乡绅,因此他才会故意对他说要停止一年的以钞抵税。
这么做,为的就是用朱允炆的口,传达自己的意思给那群人,好教他们知道,这天下的主人是谁。
朱元璋轻抚须,还想再说什么,可这时武英殿外却走进来了一个脸色惨白的武官。
他是新任锦衣卫指挥使蒋晖,而他那惨白的脸色,让朱元璋那原本就不安的心,渐渐沉重了起来。
“陛下万福……”
蒋晖入了武英殿,五拜三叩的行了大礼后,这才缓缓抬起头来:“太原八百里加急……”
当‘太原’二字出现时,在殿内的所有人纷纷回头,只是饶是他们再怎么想,都没想到蒋晖接下来的话。
“三月十二夜亥时三刻六分,晋王殿下他……薨了!”
最后二字脱口而出时,蒋晖低下了头,殿内空气瞬间凝固了。
朱允炆与朱高炽、李景隆露出了不敢置信的表情,前一秒还在为自己献媚得当而喜上眉梢的朱济熺,此刻脑中一片空白。
朱元璋那平日里半眯着的眼睛突然瞪大,他缓缓从龙椅上起身,不敢置信的用手扶在龙案上,胡须发颤:“你说什么……”
“晋王殿下……薨了!”蒋晖把头磕在了地上,这重复二次的话也让朱济熺身体一软,整个人瘫坐在了殿内的金砖上。
“我爹……薨了……”朱济熺好似痴傻了,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朱元璋踉跄的从龙案后走出来,几乎跌倒,好在朱高炽与朱允炆连忙上前搀扶住他,李景隆也将瘫软在地的朱济熺扶了起来。
哪怕现在,众人脑中还是空白一片,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怎么薨的?他是怎么薨的!”
朱元璋失态了,他在两个孙儿的搀扶下,往前走了数步,声音颤抖着质问。
“王府医官诊断为气血体虚,百般补入而身体不取,是以虚而不得以补,病薨……”
蒋晖艰难的说出朱棡的死因,这死因让朱元璋那好不容易恢复的身体突然乏力,几乎快要坐在地上。
朱允炆与朱高炽二人吃力的搀扶着他,朱元璋却双目涌出眼泪:“老三…我的儿子啊!!”
当得知朱棡是患上与朱标一样的疾病而薨逝时,朱元璋崩溃的哭泣。
此刻他脑中没有了别的念头,几乎是空白的,只是本能的跟随身体的反应在哭泣。
不止是他,一旁回过神来的朱济熺也在抱头大哭。
只是比较老朱的丧子之痛,他哭的感情更为复杂。
丧父之痛固然疼痛,但朱棡的薨逝却带给了朱济熺另一项沉重的打击。
晋府,再也不可能的登入武英殿内了,他将会与曾经的朱尚炳一样,在面对父死消息之后,被送回山西承袭王位,再也没有在武英殿内理政的机会与资格。
曾经他父亲许诺他的登上大宝之位,也彻底成为了不可能实现的事情。
朱济熺坚持了十数年,赔上了自家岳父性命和王妃感情,可结果却换回了这样的结局,这让他怎么能接受。
比起老朱与朱济熺,朱高炽与李景隆二人的脑袋还是懵的。
这一刻,李景隆下意识看向了扶着皇帝的朱允炆。
朱允炆的脸上表情复杂,可嘴角的那抹笑意却始终掩盖不了。
皇帝正在经历丧子之痛,无暇察觉,可自己……
李景隆刚准备收回目光,便与朱允炆的目光对上了。
似乎是才发现李景隆在看自己,朱允炆连忙将脸上的表情整理,一副哀切模样。
这样的转变,让李景隆心里一沉,或许到了这会儿,他才发现这位太孙的心机如此深沉。
不同于众人,如果说众人都在哀伤,那此刻的朱高炽就是在担心了。
面对三个伯伯都是壮年而逝的情况,朱高炽不免担心起了自家父亲。
只是当他一想到朱棣那副健壮身体时,他便稍微安了安心:“我爹身体那么好,应该没事吧……”
他的念头还未落下,便觉得手上一沉,待他低头看去,只见自家爷爷已经在泣不成声中昏阙了过去。
“爷爷!!”
“太医!传太医!!”
朱高炽率先发现了昏阙的朱元璋,反应过来的朱允炆与李景隆等人也连忙喊叫太医。
由于朱元璋去年身体都不是特别好,因此太医院的御医一直有在他四周班值的安排。
当呼喊太医的声音传来后,很快背负药箱的一名太医便从殿外冲入。
他为朱元璋把了把脉后,连忙用银针扎了百会、上星等穴位。
不多时,朱元璋悠悠转醒,四周人纷纷关心询问。
面对这些询问,他只觉得嘈杂,眼泪缓缓流出。
“召礼部尚书朱梦炎……”
虽然还在流泪,可他的情绪比之先前却安定了许多,只是内里悲伤,恐怕只有他自己才能知道。
在交代过后,朱允炆与朱高炽扶着他坐回了龙椅。
身为人子的朱济熺在经过朱元璋晕倒的惊吓后,原本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却又在片刻后流出。
只有朱允炆,在扶着朱元璋入座后,包含深意的看了一眼刚才发现他在笑的李景隆。
面对那目光,李景隆缓缓低下了头……
《明太祖实录》:庚申,晋王棡薨,上哀恸,辍朝三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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