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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来,已是这一日的午后。许是睡了一觉神清气爽的缘故,又或许是回到了熟悉的地方,顾云秋的精神好了些,没那般忐忑了。
环顾四周,伺候他的嬷嬷们都不在屋内,身边两个小厮也靠坐在门口睡着,倒是床边矮几上,多了一叠印有桃花徽记的油纸包。
桃花是陶记独有的标识,满京城的糕点铺,只有陶记印这个。
顾云秋的眼睛瞬间亮起来。
他伸手将那叠糕点拿过来,摸着还温热——看来母妃并没有诓他,父王当真去陶记排队了。
顾云秋高高兴兴扯开纸包上系着的麻线,四方一张的油纸里裹着一整条切成四小块的桂花糕,糕顶的粉皮浅黄晶莹,上头洒满了芝麻粒。
桂花清香在油纸散开的瞬间扑了顾云秋满怀,像金秋深夜闯入一片金银桂花林,疏影月下、暗香浮动,每一阵微风都带上恰到好处的甜。
顾云秋捧着桂花糕起身,扯过来一个软枕坐到床边脚踏上。
他一边吃着,一边看着窗外蓝天白云想他重生这件事——
许是老天爷都觉得他前世死得糊涂、死得冤,所以给他机会重来一次。
但,这要怎么……重来?
顾云秋一手托腮,苦恼地盯着不远处铜镜中的自己发呆。
——先下手为强、派人去蜀中做掉那唯一知情的接生嬷嬷?还是趁现在□□、干掉才八岁的真世子李从舟直接取代他?
只是这样想想,顾云秋就眉头紧皱、闭眼直摇头。
杀人这事他做不来,尤其是前世才看见了那样血腥恐怖的大场面后。
嬷嬷没有错,李从舟更无辜。
何况宁王和王妃待他这般好……他怎么忍心在知情的前提下、继续冒名顶替,还妄想再鸠占鹊巢。
而且,顾云秋撇撇嘴:骨肉血缘这东西当真半点掺不得假。
真世子李从舟,确实从小就和他不一样——
人精通礼乐射御数、五德四修懂梵文,小小年纪字画双绝,十多岁时,京中人求他一副字就要十两银子。
他晓阴阳、懂八卦,奇门遁甲、天文地理无一不察。
论起文治武功,他在京中一直鲜有敌手。
太子引他为知己、大学士与之莫逆,顾云秋还蹲在地上斗蛐蛐时,他就能连挑数名外番高手、以巧劲将蛮国战象掀翻在地。
更莫提他日后远赴西北,百战不屈,只带五百骑兵奇袭西戎军营,最后更直接灭了骚扰锦朝边境数十年的西戎。
……
顾云秋干巴巴嚼着嘴里的桂花糕:
这样出挑的真世子,也的确不是他这来路不明的民妇之子能随便干掉的。
干不好,说不定还会提前暴露。
没得被人看笑话不说,指不定下场比前世更惨。
而且,顾云秋真的想不通:
——李从舟到底为什么要突然不分青红皂白杀那么多人。
明明他已率兵干掉了锦朝的心腹大患西戎、又被宁王认回宁王府,明明他有大好的前途做当朝新贵、大权在握,他却忽然要发疯。
疯就算了,还是在他自己认祖归宗的庆典上发大疯。
顾云秋越想,越觉得后颈痛。
他深吸一口气、闭目摇头:
罢了。
他一个假世子,还是少管真世子的事。
——弄不好,头又要掉。
他好不容易重活一世,还是多花点心思在自己身上:
既然做不了真世子,或许他这一世可以利用未来十二年的时间,学着好好做个端方君子、别再成个纨绔给王爷王妃添堵。
想了这么多,也折腾了一会儿,顾云秋又觉得有些累了,也不知是刚重生体力不济,还是因为一个人吃了四块桂花糕、吃撑了的缘故……
总之,他有些犯困,趴在桌子上眼睛开开合合,意识朦胧中,他又想起一件要紧事:对,还有那个杂役。
前世以命护他的那个杂役。
也不知,他现在入府了没有……
○○○
顾云秋迷迷糊糊趴在案上,意识朦胧间又听见人声,眼睛睁开一线,瞧见一男一女先后走进来。
“真的刚回来就又要走啊?”是王妃的声音。
“是啊……”男人声音清越,却也无奈,“为着修葺上元殿之事,陛下着急嘛。”
这声音……
顾云秋努力撑了撑眼皮,眼前依旧雾蒙蒙一片,隐约见那男人走过来轻笑一声,然后他就被整个抱了起来。
脑袋枕在男人肩膀上,明明耳边靠着的是柔软潞丝,鼻尖嗅到的却是一股烟熏桃花的怪味。
——是宁王。
陶记糕点铺旁有家烧肉店,每个去排队的人身上都会沾上这股味儿。
宁王将顾云秋抱到床上,王妃跟过来,“让秋秋侧躺,嗯,对,再加个垫子,别压着屁|股。”
宁王依言动作,放下帘帐后,才低声问妻子,“还……肿着呢?”
“可不?又青又红又肿,哪有你这样狠心的爹?”
宁王神情懊悔,耷拉脑袋好一会儿,才扯扯媳妇袖子,“我也是气急了嘛……”
王妃横他一眼。
“我给秋秋买糕了啊……”宁王声音越来越小。
“哦,”王妃轻哼,“当爹的给儿子买好吃的不天经地义的?”
宁王挠挠头,不敢和老婆争。
王妃睨他一眼,接过披风替他系上,“春晚天寒,夜里跑马慢些。”
宁王拍拍妻子的手,笑着替她顺好鬓发,“走了,晚饭不用等我。”
王妃点点头,后退一步让开,目送他消失在夕阳金辉里。
……
宁王走后没多久,顾云秋就醒了,用过晚饭后,他便招来自己身边几个小厮,为首一个名叫顺哥,是王府二门管事的儿子。
顺哥平日出入王府方便,顾云秋前世就是看中这点,才留他在身边贴身伺候,算作宁心堂的一等仆役。
“我想……找个人,顺哥,王府上下的杂役你都熟么?”
“公子想找谁,姓甚名谁长什么样子?”顺哥笑着上前,“小的不说都知道,但都能打听着。”
顾云秋想了想,他只记得那杂役瘸腿又结巴,年纪比他大一两岁,口音听上去像来自西北,其他的便一概不知。
至于相貌……
那时候他终日惶惶,根本没注意杂役长相,后来记住的也只是十几年后的模样。
“就,”顾云秋挠头,“我们府上有没有个……瘸腿的结巴?”
“结巴还瘸……?”顺哥摇摇头,否定道:“没有,府上用人精挑细选,即便是杂役,也不容许缺胳膊少腿。”
“这样……”
见他情绪低落,顺哥又补充道:“或许在外庄?许是田庄管事招的,改明儿小的给您问问去。”
顾云秋这才想起来,自己忘记告诉顺哥杂役今年可能才十几岁,断不可能被放到田庄上。
那庄子在京郊五十里,每日要挑水垦田、劈柴放牛,干的都是脏活累活不说,还不得随意出入,早些年累死打死人都是常事。
顾云秋犹豫片刻,选择暂将此事搁置——
顺哥说的没错,王府仆役拣择甚严、癃疾残病皆不用。
说话结巴可能还好,但若是王府杂役又能留在宁心堂,他那腿……
顾云秋脸色微沉:多半是在府内才瘸的。
宁王夫妻没有苛待下人的习惯,但王府仆役分三六九等,私下里也会打架斗殴、互相算计,为着星点小利,还曾弄伤过人命。
“罢了,”顾云秋摇摇头,“许是我记错了。”
几个小厮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小主子找他们进来到底要做什么。
最后还是顺哥先开口,“那公子,我们先下去了?”
没能第一时间找到杂役,顾云秋心里有些失望,但是吩咐道:“明日寅时三刻我要早起,你们记着叫我。”
寅时三刻?!
小厮们一听就瞪直了眼睛,顺哥更绷不住啊了一声。
“我要好好读书,”顾云秋补充道,“记着无论如何一定一定要叫醒我!”
说完这些,顾云秋终于松了口气,洗漱完就安心上床睡了。
……
翌日寅时,天还未亮。
顾云秋陷在柔软的被子里,顺哥叫了他三回,他都不太想起。
实在被叫得恼了,他又拉高被子蒙住脑袋想翻身,结果一动就扭着脖子,让后颈连着右肩的一大片都钝痛起来。
顾云秋嘶了一声,却还不想睁眼。
结果下一瞬,朦胧意识中就出现了一双寒似冰的眼睛。
“!!!”
顾云秋一下就醒了。
不等顺哥再喊,他利落地翻身下地,蹬上鞋就朝书案扑去——
他要读书,他要写字。
他要洗心革面,他要做个好人!
春日清晨薄雾冥冥,顾云秋急急抓起笔、摊开纸就写。
他二十岁的人,写百篇大字又有何难?
结果在笔架上挑了只兼毫笔后,顾云秋才发现他人小手上又无力,根本没法在纸上好好写字:
不是握不稳笔写得歪歪扭扭,就是下笔太重将宣纸戳穿。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是《千字文》的开篇。
头里天地二字,直接叫他写成了:
一大土也。
“……”顾云秋看着外面已经大亮的天,咬咬牙:
算了,去习武——
用过早饭,顾云秋休息了一会儿,就换了身轻便衣裳到院中射箭。
他的弓是特制的,弦没用生牛筋和马鬃,而是换成了较软的苎麻丝,说白了就是孩儿弓,家大人做出来给小孩玩的。
顾云秋一本正经搭箭,在心里默念弓术要诀“五平三靠”:
手脚、肘肩持平,耳听弦、箭靠嘴、弦靠胸。
姿势看起来很像那么一回事,但羽箭嗡地一声飞出去,还未中靶,就远远听得嗷地一声——
顾云秋被吓了一跳,其他几个小厮慌忙上前,没多一会儿竟从草靶后的树丛中搀出一个顺哥。
而顺哥的屁|股上,好巧不巧正扎着一支羽箭。
“……”顾云秋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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