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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筠问她:“丽娘,你知道你身上最珍贵的是什么吗?”姜行回想起自己与老师第一次见面时,老师说的话,若有所思道:“反抗?”
“不,”石筠却摇了摇头:“那是一种精神,而我预设的答案,是一种学识。”
姜行犹疑几瞬,正色道:“可是弟子所知道的,都已经……”
石筠却道:“可是据我所知,并没有。”
姜行陷入到茫然之中了。
石筠道:“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则其不善者而改之。”
说完他站起身,从身后书架上取了一本《论语》递给她,没有给姜行发问的机会,便朝她摆了摆手:“回去吧,你要的答案,就在这上面!”
姜行脚下飘忽的出了门,回去之后,独自坐在书桌前,对着这本《论语》发呆。
这本书,她早就看过,甚至倒背如流了啊。
答案怎么可能在这里面?
还有老师所问的,她身上最珍贵的东西……
姜行鬼使神差的将这本《论语》翻开,从头到尾,全神贯注的重新翻阅,一直翻到了子路篇第十三,她的目光忽然间定住了。
子适卫,冉有仆。
子曰:“庶矣哉!"
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
曰:“富之。"
曰:“既富矣,又何加焉?"
曰:“教之。”
如同晴天霹雳,炸响在脑海中,姜行终于了悟到石筠的未尽之意!
这段话的意思其实很简单。
孔子到了卫国去,冉有为他驾车。
孔子感慨说:“卫国的人真多呀。”
冉有问:“人口已经很多了,接下来还要做什么?”
孔子回答他说:“要使百姓富有。”
冉有问:“等百姓富有之后,在做什么?”
孔子说:“教育他们。”
教育!
这是孔子给冉有的答案,也是老师给自己的答案。
姜行豁然开朗!
怎么会没想到呢?!
老师的提示其实已经很明显了——他是一个愚蠢的人吗?
姜行回答:不是。
那么,老师这些年都在做什么呢?
择天下英才而教之!
姜行身上最珍贵的精神是反抗,而她身上最珍贵的学识,其实并不是如何制造水泥,如何制造玻璃,而是基础教育!
她知道后世人用了若干年才缔造出来的基础教育体系,她是这种教育体系的直接受益者,也将会是点燃这种基础教育体系的一颗火种!
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仅凭她一个人,能做多少事,能够给这个世界带来多大的变化呢?
但如果她将自己从小到大所接受到的教育过程编纂成书,用以育人,即便不能马上就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也是埋下了种子,假以时日,必然能够枝繁叶茂,开花结果!
姜行懊恼的拍着自己的脑门儿:“我真是蠢啊,怎么没想到呢!”
她一直以来运用的知识,亦或者使用的学识,之于这个世界而言,实在是太过高深了,就像是在公元前221年,一艘来自于3000年的宇宙飞船来到大秦,丢下一本航空母舰建设手册一样。
有用吗?
真的有用!
但是大秦时代的人能用吗?
不能!
看都看不懂,怎么能用?!
而姜行一直以来所搞出来的这些东西,诚然给这个世界带来了积极正向的改变,但是之于近代工业体系、社会建设来说,却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根本无法结成一个组织严密的社会体系!
但是她一个人无法做到的事情,却可以通过教育改变更多的人,点燃更多的火把,在时代这股东风的推动之下做到!
姜行终于找到了自己真正要走的路。
……
就在这年冬天,司空耿彰辞世。
石筠闻讯之后先是默然,继而失笑:“斗了一辈子气,最后一局,还是我赢了。”
又要亲自往耿家去祭奠。
弟子们没有劝阻,即便都知道石筠近来身体也不怎么好,只是默默的为他取了出门的大氅,又吩咐人去备车。
回去的时候,石筠的其余弟子骑马,只有姜行同老师一道乘坐马车,师徒二人沉默着坐在车上,冷不丁听石筠开了腔:“夫人走了,裴元走了,现在姓耿的也走了,我们这一代人,就剩下我自己了……”
裴元,就是裴太傅。
姜行与裴仁昉成婚之后半年,老人家在睡梦中无疾而终。
此时再听老师说起这些已逝之人,姜行听得胆战心惊:“老师,还请您保重自身。”
石筠笑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这种事情,哪里是人能够做得了主的?”
他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坦然道:“大抵也就是这两年了吧。”
姜行听得十分不安,同师兄们商议了,轮流在石府陪伴石筠。
又因为自己近来正在编纂一套符合时代特征的启蒙教材,并不需要时时在庄园里坐班,索性将办公室挪到了石府,堂而皇之的占据了石筠的书房。
即便早就有了某种预感,石筠也仍旧从容,天气好的时候,就在院子里走几圈儿,有时候也回到水池边去钓鱼,偶尔有了兴致,也会到书房去,翻阅姜行正在编写的那套教材,若有所思。
如是过了几个月之后,终于到了分别的时候。
石筠的几个儿子早就归家,守在父亲的病榻边,石筠早在何夫人刚辞世的时候,就给他们分了家,此时挨着叮嘱了几句,又依次跟几位入室弟子说话。
最后独独留下了姜行。
“我一直都想问,又不敢问,到了现在,终于能说出来了。”
他断断续续道:“丽娘啊,你所在的那个世界,是什么样呢?圣人说朝闻道,夕死可矣,我是真的好奇啊……”
姜行握住老师枯瘦却仍旧温暖的手,流着泪道:“那是个很好很好的时代,没有皇帝,没有奴隶,所有孩子都能读书,没有人会被饿死……”
石筠听得出神,良久之后,终于微微一笑:“听起来真不错啊。”
他转动眼珠,看向这个最小的弟子,慢慢道:“到我们这样的世界来,很辛苦吧?”
姜行泪如雨下,握住他的手,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石筠喘息了一会儿,继续道:“丽娘,我要谢谢你,既是为我谢你,也是为天下人谢你,有你这个弟子,我是真的高兴……”
一语说完,他极疲倦的颤动了几下眼睫,眼眸就此闭合。
姜行伏床痛哭出声。
……
操持完石筠的丧礼,姜行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没了一半。
一个人闷在房里,不想出门,也无心社交。
芳娘有些担心,悄悄问裴仁昉:“要不要去劝劝丽娘姐姐?”
裴仁昉说:“不用,叫她自己冷静几天吧。”
就这么过了三四天,才带着姜行整理了一半的教材进去,手里边那一摞书稿卷起来拍了拍她的脸:“还写吗?”
姜行坐起身来,用力揉了揉脸,恶狠狠道:“写!”
……
人活一世,要经历多少风雨和波折呢?
姜行不知道,也没数过。
老师死后,曾经与她亲如兄妹的孙师兄得知她将大半精力都放在编纂那套小儿入门的教材上之后,几乎与她反目:“泱泱华夏,难道还要倒退到茹毛饮血的时候吗?为往圣继绝学,多少孤本绝本难以下传,丽娘,你居然把精力都倾注到这种东西上?!”
他把姜行编纂出来的那本书丢到地下,拂袖而去。
姜行默默的捡了起来。
她要做的是文化普及,让更多的人明理,她觉得自己没有错。
而孙师兄在做的是整理古代圣贤散遗的旧典,那是华夏文明的结晶,他也没有错。
世间哪有那么多非黑即白呢。
等到那套入门教材编纂出来,皇帝姐夫很给面子的收录进了藏书阁,但具体的推行却很不顺利。
读书人科举为官,考的是四书五经,谁有闲心去看她编的闲书呢?
皇帝姐夫倒是有心改革科举,但这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做到的事情……
姜皇后做主,在长安开设了女学,姜行也有心在其中选一个继承衣钵,找了一圈儿,竟然没人愿意。
才藻非女子事也。
也是,世间多得是一厢情愿之事。
姜行蹲在水池边,两手抱膝,默然不语。
裴仁昉缄默的站在她身后,看了半晌,忽然问她:“失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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